寧玉合抿了抿,搖頭道:“死婆娘,大喜日子,就別說這些了,能孤走江湖的子,有幾個是自願的?不都是迫不得已。”
鐘離玖玖用肩膀撞了寧玉合一下:“我這不是勸勸清夜嘛,你這沒良心的。”
寧清夜沉默片刻後,自己拿起蓋頭,搭在了腦袋上,聲道:
“我知道輕重,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也沒什麼好想的,就這樣吧。”
“明白就好。”
寧玉合欣一笑,眼神向窗外的院墻,注視片刻,又稍顯唏噓的無聲一嘆……
春日幽幽,清風徐徐。
著書生袍的男子,緩步走過圍墻外的小巷,在巷口站定,抬眼看著天上的雲捲雲舒,眼神一如既往,帶著源自心底的沉悶。
遠歌舞不休、車馬不絕,繁華的街道,和這裡好像是兩個世界。
街麵上是王公貴子、士族鄉紳,駿馬香車、攜眷,顯著人活一世該有的意氣風發;而小巷裡,則藏著無安的遊子,不知所去、不知所歸,不知以後在哪裡。
春日和煦芒下,眼前的形形,都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男子低頭看了看,上還是那襲書生袍,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張畫卷,常見的花鳥圖,筆墨工整挑不出病,但也沒有亮點。
他偏頭看向左邊,酒鋪子開在遠,嶄新的酒幡子在春風中獵獵,赤著胳膊的掌櫃,肩膀上搭著個巾,從幾個大酒缸後探出頭來,罵罵咧咧道:
“寒生,還不過來搭把手,你那畫又賣不出去,杵那兒除了擋道還有啥用?”
麵前是排隊賣酒的酒客,從鋪子排到了巷子口,大半是江湖人,聽見這話響起一片鬨笑聲。
他是個書生,心裡自有書生氣,稍顯不滿的道:
“怎麼賣不出去,總會有識貨的人賞識我的字畫。”
“那你就杵著吧,本事不大心比天高,老實給我當學徒賣酒多好……”
兩句爭論過後,他繼續看著巷子口,等著識貨的人到來。
很快,巷子口出現了個腰懸佩劍的俠,帶著個鬥笠,手中領著個酒壺,眼神在巷子的兩側看,好像隻是過來賣酒。
他站直了些,把上有些陳舊的書生袍整理整齊,出一抹靦腆微笑,看著那俠:
“姑娘,今天要不要買幅畫回去?”
俠雖然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但好似才發現旁的書生,偏頭看了眼後,從地上拿起一副畫像,又遞給他一兩銀子,然後便走向了酒肆,直至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他嘿嘿笑了下,俯把畫卷都收了起來。時間還早,路過的人還很多,但買畫的人就隻有那個俠,已經沒必要再杵著了。
他看了幾眼俠消失的方向後,跑向了酒肆,幫忙搭手。
酒肆掌櫃四十來歲,脾氣比較沖,給顧客打著酒,笑罵道:
“大男人家,就逮著一個姑娘可勁兒坑,你還讀聖賢書,聖人這麼教你的?”
他幫忙著桌子,搖了搖頭很有自信的道:
“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等我金榜題名,這些都會還給。”
掌櫃的搖了搖頭,有點看不上:
“做人要腳踏實地,先不說你考不考得上,即便考上了,人家姑娘是跑江湖的,不一定想當老爺的夫人。”
“跑江湖風險多大,你看來酒鋪子裡來賣酒的人,每年換一批,能年年來的有幾個?能安逸些,誰想四海為家。”
“倒也是,江湖上,妻離子散是常事、橫死街頭是善終,能有一功名,確實比混江湖好。那就用心考,你聰明一娃兒,咋就年年落榜。”
“再考幾年,肯定就中了。”
他嗬嗬笑了下,忙活完鋪子裡的事後,等掌櫃離開,便跑去街上,用‘賺’來的銀錢,買來了筆墨紙張和書籍,剩下的攢了起來,然後獨自呆在酒鋪裡裡,秉燭夜讀。
借住的小房間裡,還放著一副俠的畫像,隻是這幅畫,從不敢拿出去賣,怕那俠生氣,再也不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他放下了筆墨,跑出去看了眼——俠了傷,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他跑了回來,把書籍和僅剩的一件換洗裳包了起來,背在肩膀上就跑了出去。
臨行前,還把攢來的銀錢放在了酒鋪裡,當做償還掌櫃的房錢。
這一走,有所猶豫,但終究沒有停下。
因為他不走,那個俠走了,那天天坐在這裡寒窗苦讀,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和俠一起,連夜逃出了長安城,去的第一站,是風陵渡鎮。
那時候的風陵渡,人山人海全是江湖客,都在搶著走那道鬼門關。
俠很霸氣,勾著他的脖子,指著那座大牌坊:
“你以後跟了我,就是江湖人了,去走一趟。”
他看著那些持刀弄槍罵罵咧咧的莽夫,心裡就不太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本不想走,但拗不過俠,還是被推了過去。
從那以後,他就了‘江湖客’,隻會跟在人後麵背行李的江湖客。
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多走走其實也沒什麼。
他每天跟在俠後麵,押鏢的時候幫忙算賬、看場子的時候幫忙記東西,沒活兒乾的時候,就坐在河邊、樹林裡,拿著書本,看著俠在旁邊練劍。
俠有時候會問他:“你看書做什麼?識字就行了,看多了又用不上,我教你武功吧。”
他搖了搖頭:“書裡麵有大學問,以後有機會,去謀個一半職,你上的冤枉罪名說不定就洗清了。舞刀弄槍是人乾的事兒,看一遍就會了,那需要人教。”
俠聽見這話很不服氣,但也說不過他,就哼哼了一聲:
“你就誌向大,人乾的事你都乾不好,還謀什麼職?”
“那是我不想乾。”
“哼”
俠不相信,他也沒興趣真學,依舊每天看書。
直到有一天,俠出了岔子,在常德那邊惹了個地頭蛇,和俠的父輩有舊仇,被一幫江湖人堵在了客棧裡。
俠打不過,想讓他先跑。
他以前沒打過架,但喜歡的子被人言語侮辱,上頭了,記得當時拿著張板凳,生生把十來號在常德有些名的江湖客,打的滿地找牙。
當時他還奇怪,這些兇神惡煞的江湖蠻子,為什麼作這麼慢。
後來才明白,是他太快了。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當時還是回過頭,很自傲的來了句:
“我就說舞刀弄槍簡單吧,不就是瞅著腦袋打,豎著贏躺著輸,打趴下就行了,哪有那麼多門道。”
話很淺白,但卻是武夫一道的真諦。
俠當時驚呆了,以為他鬼上,還去找了江湖方士跳大神。
從那以後,兩個人就親了,他地位高了些,看書也不被說了,行囊也換了兩個人一起背著。
後來,俠有了孕,回到了蜀地的山寨。
兩個人過著小日子,等著兒的降生,他在寨子裡依舊在看書,俠喜歡他習武的模樣,為了哄俠開心,他也會每天在俠麵前打兩套自創的王八拳。
日子過得很安逸,但寨子裡麵過得卻很苦。
蜀地深山中的寨子,都是半民半匪,靠劫道走私謀生,經常被府圍剿,缺食,所有人都很艱苦。
俠即便在寨子裡地位高,但寨子裡能買來的東西有限,再也不能像去外麵走江湖的時候一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
孩子降生,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想月亮一樣清澈,和俠一模一樣。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看到山寨裡其他的小孩,便有些發愁。
山寨裡的小孩,從三四歲起就幫著父母乾活兒,種地、采藥、除草、洗,稍微長大些就習武,好勇鬥狠沒半點規矩,他當教書先生,基本上沒幾個認真學的。
他不希兒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不想俠慢慢變外麵那些野的悍婦。
他想有朝一日,能把母倆接到城裡的大宅子,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讓俠能穿上江南的綢,和他一起去詩會文會花前月下,想讓兒從小穿著襦、帶著花簪,在廊臺亭榭裡兜兜轉轉,不用為了一塊、一個紙鳶,和同齡人哭鬧廝打。
可惜,兒一天天長大,日子卻是一不變。
直到有一天,兒對著他說了一句:
“爹,娘親給我的襦好麻煩,還廢布料,裴說不好乾活,我覺得也是”。
兒雖然還小,但已經開始懂事了。
但這個懂事,不是他這個父親想看到的。
他走了。
走之前和俠吵了一架,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吵架。
俠的爹爹年事已高,想讓他當寨主。但他不想,他不想讓妻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裡,不想讓他聰明伶俐的兒變鄉野愚婦。
俠最終還是答應了,給他指點了幾個地方,讓他去學藝,文舉考不上,可以嘗試武舉嘛,當什麼不是。
他走的時候很有自信,和俠說不出人頭地不回來,卻沒想到,這一走,竟真了永別。
他再次來到青石小巷時,已經生了些許白發的掌櫃的,罵了他一頓:
“走的走了,回來作甚?”
他沒有聽,因為他不想讓妻繼續過那樣的日子,他讀了這麼多年書,一定要考中。
隻可惜,天好像不站在他這邊。
連連落榜,等他心灰意冷,想換條路,去嘗試武舉時,新君登基了,然後便是那場席捲整個江湖的浩劫。
等他趕回山寨,隻剩下斷壁殘垣和一座孤墳,連兒,都是妻子的江湖舊識送去的安穩地方。
他有什麼臉麵去見兒?有什麼臉麵去那墳前祭拜?
他除了想盡辦法報仇,還能做什麼?
即便報了仇,又有什麼用?
在十多年前那個雪夜,他就已經死了。
厲寒生雙目鬱,看著天空,眼前景煙消雲散,隻剩下從未變過的薄雲。
踏踏——
腳步聲由遠及近。
劍聖祝六,提著兩壺酒,走到巷子口,抬手指了指鑼鼓喧天的府邸,輕嘆道:
“一個人杵這裡作甚?都開始拜堂了。”
厲寒生收回目,才驚覺天已經黑了,圍墻後的宅邸燈火通明,遙遙傳來:
“迎新人堂!”
厲寒生吸了口氣,臉恢復了往日的暮氣沉沉,走到祝六跟前,接過了酒壺:
“你不去大廳裡坐著?”
祝六嗬嗬笑了下,飛躍上了樓宇頂端,在大廳對麵的屋簷上席地而坐,拿起酒壺喝了口:
“世上最苦的,是煩心的時候,手中有酒,卻找不到陪著喝酒的人。看著你可憐,過來陪陪你。”
厲寒生拿起酒壺抿了口,眼前的大堂裡,三個姑娘站在一起,旁邊是傻笑的許不令,他看了一眼後,聲音稍顯沙啞:
“好的。”
祝六靠在房舍頂端,看著下方有些手忙腳的閨,想了想,搖頭道:
“祝家滅門前,我爹在樹上留了句話:‘縱橫三千裡,劍斬百萬人,今朝絕於此,草折任有’。江湖人都是如此,風過,也落魄過,刀口半輩子,總有死的一天,能在死前看到香火流傳,就是喜喪,往年再多恨仇、辛酸苦辣,也算不得什麼了。你今天要是不笑一下,這輩子真算是白活。”
厲寒生眼神怔怔,著大廳裡那道高挑的背影,“一拜天地!”回響在耳畔,那道影,轉過來,對著外麵的天地拜了拜,對著他拜了拜。
“嗬嗬……”
厲寒生勾起角,笑了下。
笑的和往日在青石巷,看到俠走過來時一模一樣;寒窗苦讀時,看著畫像傻笑時一模一樣。
但這一笑之間,十餘年從未有過其他表的臉龐,在一瞬之間無語凝噎,繼而淚如雨下。
祝六看著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變了扭扭的大丫頭,穿著嫁,額頭和男人在一起,眼睛裡也發酸。
但堂堂劍聖,豈能在人前落淚。
祝六拿起酒壺灌了口,偏頭看向厲寒生,笑罵道:
“笑的真他娘難看!”
春風不平,明月幽幽。
房舍頂端,兩個在江湖上爬滾打半輩子的老男人,拿起酒壺了下。
這一,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第十三章 一代新人換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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