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渾厚晨鐘自國子監的鐘鼓樓響起，朗朗讀書聲如。

國子監後方的院落中，宋玉站在桃花林的畫案前，勾勒著麵前桃枝上的一副人圖。時而將畫案的宣紙一團，扔進旁邊的紙簍，並非心浮氣躁，單純是畫的不滿意。

不知扔到第幾張紙的時候，紙團不慎砸在了竹筐的邊緣，彈了一下落在桃樹下。

清風幽然而起。

一隻雪白的手出現在桃林中，撿起紙團放回了竹簍。

宋玉抬起眼簾，麵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中年男子，下頜無須，麵如冠玉，隻是眉宇間縈繞著不散的哀愁，憑空多了幾分風卷殘燭的老態。

「賈易，好久不見。」

「王爺。」

著白書生袍的賈易，目停留在桃枝下的畫捲上，隻是掃了一眼便偏開，緩步走進了茶舍。

宋玉依舊描繪著畫卷，直至再次不滿停筆後，才放下筆，緩步走了茶舍，在賈易麵前席地而坐，折騰起小爐上的茶。

賈易沉默寡言，隻是正襟危坐，哪怕坐在麵前，尋常人隻要不抬頭去看，便不到毫氣息，彷彿不存在一般。

宋玉對此見怪不怪，因為賈易是幽州崔氏自培養的死士，一個門閥之中最傑出的高手，便如同許不令邊的老蕭一般，可以以一人之力把主子從山海中背出來。

隻可惜，世事無常，再傑出的護衛和死士，能防得住人，卻防不住天。

賈易隨著崔皇後進宮，崔皇後未曾遭爭寵奪勢的宮人暗算，卻因心病香消玉殞，賈易即便有通天本事，又能如何？

咕嚕咕嚕——

兩個男人在小爐之前對坐，茶水漸漸燒開了，冒出白霧氣。

賈易平靜的看著茶壺，良久才吸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尖細：

「王爺喚我前來，可有要事？」

宋玉認真煮茶，一如既往的隨和儒雅：「敘舊罷了。」

敘舊本是指朋友間回憶往昔的流，可對賈易來說，主子死後，過去的形形除了刻骨銘心的傷痕，便不剩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古往今來，被稱為『真君子』的，往往都是小人。我和你不是朋友」

「嗬嗬……」

宋玉對這番犯上的評價並未生氣：「人之功過，自有後人定論，無須你我二人心。今天請你過來，是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賈易端起茶杯，不理會茶水依舊滾燙，輕輕抿了一口：「什麼東西？」

宋玉沉默片刻，緩聲道：「十年前鐵鷹獵鹿，肅王與皇兄起了隔閡，彼此早已經貌合神離，沒了往日義。」

賈易神平淡：「據我所知，聖上從未表現過削藩的念頭。」

宋玉搖了搖頭：「一國之君的心思，豈是你能猜的……去年冬月，肅王世子進京，在渭河一帶遇伏，僥倖存活逃來了長安，卻中鎖龍蠱……許不令此人，你可有瞭解？」

賈易回想片刻：「據義父口述，肅王世子武藝通神，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冠絕天下，天賦遠勝與我。隻是其格衝嗜殺，鋒芒太剛太盛，容易折戟。」

宋玉點了點頭，輕輕嘆口氣：「本是人中惡蛟，卻被拴上了韁繩。惡蛟便是惡蛟，要麼破繭化龍，要麼折戟沉沙，又豈會容人牽著繩索驅使。許不令京之後，一直暗中追查鎖龍蠱一事，已經忍一年，再找不到線索，恐怕要鋌而走險了。」

賈易眉頭一皺：「王爺什麼意思？」

宋玉撐著膝蓋席地而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當年在京城，我，皇兄，許悠，三人親如兄弟，不令也算我的子侄。如今不令陷絕境，我這當叔叔的，又豈能坐視不理……前幾日給他放了訊息，恐怕很快就會查到案牘庫，之後還要進宮。」

賈易雙眼微瞇，仔細注視宋玉許久：

「鎖龍蠱是聖上下的？」

「是的，證據都毀了。」

「為何不直接殺了許不令斬草除？」

「當時沒殺掉，到了長安難以避嫌，便不能殺了。」

賈易深深吸了口氣，沉默許久，纔看向宋玉：

「王爺，要問我借什麼東西？」

宋玉麵偏頭看向桃花林中的畫像，幽幽一聲輕嘆：

「小婉子弱，卻又天生執拗，孤一人待在九泉之下，恐怕已經在奈何橋頭等了幾年。我事未做完，不能下去見，希你能先走一步，繼續護著小婉。」

寒風瀟瀟，茶舍安靜下來。

長時間的默然持續了很久，隻剩下茶水翻騰的『噗噗』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落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子焦急的呼喊由遠及近：

「王爺！王爺！許世子喝醉打人啦，您快去攔著，別把蕭公子打殘了……」

宋玉站起來，抬手對著賈易行了一禮，便轉出了院門，跟著鬆玉芙前往文曲苑。

種滿桃樹的院落之中，直到宋玉走後，賈易才站起來，走出了茶舍。

腳步無聲無息，來到了畫案之前。

畫卷掛在桃枝上，著羅的豆蔻，提著擺在桃花盛開的林間小跑，回頭出半張臉，帶著些許驚慌。

「你是誰啊……不許畫我……我生氣了……」

餘音迴響在耳畔，彷彿回到了幽州的那片桃林。

賈易走到近前，抬手在畫捲上輕輕了下，看了看左下角徐丹青的落款，些許回憶湧上腦海……

當年徐丹青畫了三幅畫，一副掛在書房，一副掛在這裡，而徐丹青最滿意的那幅畫，當時被崔家收走了，給了待字閨中的小姐。

小姐不怎麼出門，對外邊的事也不關心，不知道被徐丹青畫下來，對子來說是多大的殊榮，隻覺得那個壞書生很討厭，把逃跑的樣子畫下來了，還畫的這麼好看。

小姐本想把這副畫燒了，好在他聽過徐丹青的名字，勸說之下才保留下來，小姐隨手給了他。

他是死士，沒產業沒家眷，連固定居所都沒有，便把畫埋在幽州的桃林下，世上隻有他和小姐知道。

小姐本該一輩子住在那片桃林，一輩子開開心心，隻怪這世間帝王將相，不會在乎一個兒家的想法……

賈易看著眼前的畫卷，沉默良久，聲低語了一句：「皇帝配不上小姐，卻把小姐置於籠中，該親自下去給小姐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