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眉垂首,在葉雲瀾耳邊輕輕道。
“惟願師尊……莫丟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葉雲瀾怔了一?瞬,面怒。
“——沈殊,這裡是幽冥境,不是你可隨意?玩笑恣睢之地!”
沈殊卻道︰“既然師尊心知是玩笑,又?何必如此掛懷?”
明明危險困境之中,他卻慢條斯理為葉雲瀾挑去粘在服上的紙錢,“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實在煩心。徒兒方才只是見師尊心沉悶,想戲言幾句想為師尊解憂罷了。”
是否戲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葉雲瀾不知他話之真假,卻實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氣得不輕,他此世牽掛極,沈殊是碩果僅存不多的掛念。
想起訓斥,但是佔據了此方空間?的麻麻鎖鏈卻依然封住了他們?所有挪騰空間?。
幸而座上的閻王仿佛也?終於看不過?眼了,只聽驚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聲停,閻王肅穆莊嚴的聲音傳來。
“爾等可知罪乎?”
閻王聲音回殿宇之中。
葉雲瀾不答,只是斂容觀察,想要觀察出眼前這閻王地府,真實究竟是什麼東西,卻聽旁邊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葉雲瀾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畢竟幽冥大?帝生前修為已經踏虛,而踏虛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了什麼——縱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卻未必能夠剩下?多時間?去為對?方尋來引魂花。
“不知?”閻王冷冷道。
沈殊道︰“確然不知。不過?,在下?傳聞地府閻王手眼通天,能夠通曉人生前之事,判活人罪責有無。但請閻王賜教。”
“沈殊!”葉雲瀾忍不住低聲警告,卻被沈殊握住肩頭,輕輕了。
青年低聲音道︰“師尊放心,我有分寸。不過?只是想要試一?試這閻王真假,省得再被虛無幻象所騙。想來以?史書上所記載的閻王肚量,不會被徒兒這些許試探怒才是。”
葉雲瀾眉已蹙得極深。
這要他如何放心?
自從進幽冥境,沈殊違逆他的舉止越來越多,葉雲瀾抿了抿蒼白薄,終究顧及眼下?境況,沒再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還有命出去,必須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是。
實在太不省心!
閻王面容籠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嶽的軀像是一?塊籠罩著冥府的黑幕布,他沉沉地看著座下?兩人,道。
“好,便?如爾所願。來人,開孽鏡臺。”
木案兩側,紙人做的兩個無常向其?躬一?禮。
便?聽黑無常手中鎖鏈,葉雲瀾聽到周圍牆壁上有齒 作響的聲音,而後他們?前方的青石地板則往兩側掀開,出來一?個口,可見其?下?火焰翻騰。
一?陣熱浪從口裡湧出,那熱意?和普通的熱不同,十分惡毒,幾乎灼得人裡骨生疼。
葉雲瀾面更蒼白了,凡人之軀難抵地獄之火,他本就有神火肆,此刻火上澆油,更是難熬。縱然如此,他神卻依舊不。
反是沈殊冷哼了聲,抬袖一?揮,那灼人的熱意?便?散開來,只能在兩人邊打旋,難以?近。
一?面巨大?石鏡連著座下?石臺被鎖鏈慢慢從火焰中拉起,閻王聲音再度傳來。
那聲音冷冷,威嚴無。
“石之下?為十八層地獄。孽鏡臺前溯因果,鬼者自有其?歸。請。”
黑無常的鎖鏈已經散開了一?部分,出一?條通往前方孽鏡臺上的路。
開孽鏡臺審判罪行,這閻王難道真的把他們?看了鬼魂不?
還未及葉雲瀾仔細思索,便?覺察到旁邊的沈殊蠢蠢,似乎當真想要登上孽鏡臺去看一?看。
沈殊確實躍躍試。
他很好奇,這所謂的孽鏡臺是否當真能映照出他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之,到底會被這地府閻王判往何方。
也?許是十八層地獄的最底端,那傳說中的無間?地獄?沈殊臉上笑容擴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較一?下?,比之魔淵,無間?地獄會否更加殘酷難熬,裡面是否也?會誕生如他一?樣的魔嗎?或者說厲鬼?
魔本瘋狂,他雖勉強有個人形,卻也?並不例外。
沈殊心念發喧囂,已經等不及想要上前一?試,卻猝不及防被葉雲瀾扯住了手。
那隻手縴長有力,與他五指扣。
沈殊低頭看。
葉雲瀾側臉在幽暗火顯出比平日更加凜冽的神態,像是雲巔的冰凌花刺他眼瞳,那比刀鋒更加鋒利,對?方的掌心卻比流水更,教他一?時怔然。
“別過?去,”葉雲瀾道,“那不是你可應付之。”
這一?次,葉雲瀾的話語沒有給沈殊轉圜余地。
接著,沈殊看到他家師尊站起,素白袖垂落下?來,拂過?他面頰,像的雪花飄落他的臉。
“在這等著。為師很快便?回。”
對?方說罷,向孽鏡臺上走去。
沈殊終於回過?神來,也?立即站起,卻聽清脆的嘩啦啦聲響,黑無常手上鎖鏈結網擋在他前方。
“孽鏡臺一?次隻照一?人。”
閻王道。
沈殊眼楮深紅了一?瞬。他想拔劍,殘劍在他外的殺意?下?輕鳴。
葉雲瀾目力不好,聽力卻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鏡臺石階,此刻卻轉過?來,看向沈殊,淡淡道。
“你若是再跟上來,從此之後,便?不必再喚我師尊了。”
沈殊的腳步驀然停在了原地。
葉雲瀾沒去看沈殊表。這一?世,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邁步走上孽鏡臺。
底下?是地獄火海燃燒,飛揚的火星在眼前飄過?,沒有沈殊的庇護,灼熱的痛楚在侵蝕他的軀殼。不過?,尚能忍耐。
地府本是傳說。凡人祭祀鬼神之時,對?死後世界加以?想象,匯作文字與畫本流傳,便?了人們?想象中的地府。但其?實在幽冥大?帝之前,本來並無地府存在。神話終究也?只是神話而已。
後來地府的建立,用三?言兩語難以?盡述,終歸而言,乃是時也?,命也?,運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導。
而孽鏡臺,作為當年幽冥大?帝鎮地府的三?件絕世法寶之一?,一?直被後世的尋寶者所覬覦。
這座石臺非實非虛,上面巨大?的石鏡能夠把人整個都映照,映照出人生前所有罪孽。
無罪鬼魂自然能站於石臺之上安然無恙,但一?旦被閻王判定有罪,石臺便?會化實為虛,令上方鬼魂落地獄火海,灼盡生前罪孽方可回。
在葉雲瀾前世記憶中,孽鏡臺此,並未在幽冥境中出世,幽冥境出世的是另一?件震世的寶。
而也?正因那件寶,他被人陷害汙蔑殺害同門弟子,被賀蘭澤廢去經脈修為逐出宗門。
前世與地府、孽鏡臺有關的資料葉雲瀾腦海中一?一?掠過?,而他的腳步終於在石臺之上站定,目投向石鏡之中。
石鏡清晰映照出他的全模樣,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鏡上方橫著幾字︰“孽鏡臺前無好人”。
傳說中,若是善魂,靈空明,自魂無瑕無垢,孽鏡臺便?不會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是惡魂,其?惡越大?,映照出的模樣便?越是清晰,“孽鏡臺前無好人”之說便?是如此而來。
看來自己,已被這鏡子判作罪大?惡極。
葉雲瀾神微冷。
何為好壞?何為罪孽?
在地府,孽鏡臺上,凡所映照,便?為之罪。
鏡中影像飛快地流淌,映出他當年懸掛在執法堂,被眾多弟子唾棄,又?拖下?宗門外三?千石階的場景,而後畫面一?轉,映照出他被世人討伐,關押浮屠塔的場景,還有他著喜服,與陳微遠結契,轉瞬又?被魔尊抱在懷中的場景——那些影極度在葉雲瀾眼前淌過?,像是人死前的走馬觀花,怪誕而荒謬,細數著他上所沾染罪孽。
為弟子之時品行不端,被宗門放逐是為罪。
為人之時背逆同族,與異魔同流合汙是為罪。
為妻時三?心二意?,對?道不忠是為罪。
……
數罪加,孽鏡臺下?方的石臺漸漸變得明起來,就等閻王驚堂木一?拍,就要將他送地獄火海。
而鏡中也?浮現出幾個淋淋的扭曲大?字——“你可知罪?”
葉雲瀾卻忽然笑了起來。
沈殊站在他後方。不知有意?無意?,葉雲瀾形,正好遮住了他窺探石鏡的目。
他只能聽著自家師尊略顯突兀的笑聲,在氣森森的地府裡許久不停,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為可笑的東西。
葉雲瀾極笑,如現在這般,還是沈殊所見過?第一?次。
對?方輕笑聲如清泉擊石,極是聽,可沈殊卻聽得心中戾氣橫生,手中的殘劍將行出鞘,想要斬斷前方的鎖鏈,還有臺上那面該死的石鏡。
更想上前摟住葉雲瀾單薄背脊,讓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看向那已變作半明的石臺時,理智才堪堪遏製了沖。
只聽得座上閻王聲音︰“孽鏡臺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現,善惡自分,你仍不服?”
葉雲瀾止住笑聲,神出笑聲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加之罪,何患無辭。”
閻王道︰“你見利忘義,背叛同門,是為不義。你同流合汙,助紂為,是為不仁。你與人結為道,落下?契,又?與外人茍合,是為不忠。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應熱地獄刑百載。若百年之後,魂魄仍在,則畜生道回。”
沈殊聽得眼中猩紅閃爍。
他腦中似乎分為兩半,一?半在饒有興致聽著,而本該被死死製住沉眠的另一?半。卻忽然站出來憤怒反駁。
見利忘義,背叛同門?
他家師尊曾舍救助同門,甚至不惜耗費全修為。而這些天來,他還未見對?方對?什麼寶心。
同流合汙,助紂為?
他家師尊潔自好,喜靜獨居,何曾與人同流合汙,外界那些覬覦之人,他家師尊踫一?下?都嫌髒。
……至於與人結契又?與外人茍合,以?他家師尊的品,更是無稽之談!
什麼狗屁審判,簡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死死看向葉雲瀾,卻只見葉雲瀾十分安靜,白烏發背影,看起來削瘦得近乎空。
不仁不義不忠之人。
葉雲瀾安靜地想,這與前世世人對?他的評判,可真是相?像啊。
因為太過?相?似,在窺見鏡上景象時候他心中驟然升起的荒謬和譏嘲也?沒於虛無。
他神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責於他而言,只是飄零於肩上的落葉,他連拂都懶得去拂。
——即便?他腳下?的石臺已經愈發明,而高?臺上閻王執著驚堂木的手,已經快要拍下?。
葉雲瀾道︰“可笑。”
閻王道︰“可笑?”
葉雲瀾道︰“我眼前所見,耳旁所聽,一?切都很可笑。”
“地府由人而建,評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過?、罪孽和因果,難道真的能由人自來評判麼?”
閻王冷冷道︰“難道不該?”
葉雲瀾︰“是非善惡因時而變,世上沒有恆而不變的善,亦無恆而不變的惡。因為善惡之分,不過?人自己所定義。而人是會變的。”
“何況人眼所見,未必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