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個年未曾過親,可與這人在這桃谷中相依為命,卻覺生命裡有些東西,在被慢慢補全。
畫面忽然又轉。
他在雷雨之中奔跑。
雨點敲打著他的背脊,發出轟鳴。
九天九夜。
他找不到人,終於力坐倒在被雨打風吹的桃花林裡。
那人從雨聲中而來,又從雨聲中歸去。隻留下了一瓶丹藥,和一枚墨玉。
他再次在雷雨夜中被人拋棄。
驚雷聲響在耳畔。
葉雲瀾忽然從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楮,怔怔看著屋頂房梁,緩緩眨了眨眼楮。
室線昏沉,他聽到喧囂的雨聲。
外界也如夢中一般,正下著磅礡的雨。
忽然一道閃電掠過,照亮了房間。
“轟隆——!”
他看到一個瘦削的影正靠在窗邊。
“沈殊?”他從床上支起,烏發從肩上垂落,聲音低啞,“窗邊寒涼,你不睡覺,站在那做什麼?”
“我昨夜早睡,方才剛醒,睡不著……便在這站會兒。”沈殊道,“時候還早……師尊,你好生歇息。”
窗外又有雷聲震響。
葉雲瀾睫微了一下,起點起燭火,低聲道︰“為師也睡不著了,正想起看會書。你去幫為師泡壺茶過來吧。”
沈殊似乎遲疑了一下。
葉雲瀾︰“怎麼?”
沈殊搖頭︰“沒事,我馬上……就給師尊泡茶。”
年一走開,他後的窗子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風雨灌進來,微冷。
葉雲瀾走過去想將窗子關上,卻發現窗臺上的窗栓壞掉了——約是因為今夜的風太大打壞的。
他反應過來,原來沈殊方才一直站在窗邊,是在用背脊支著窗,為的,只是讓屋中風雨無擾,而他能睡得安寧。
外界雷雨紛擾,寒意深深。
心口卻有暖意流。
他想,前世的事,到底都已過去。
無論他曾遭過多苦厄,至這一世,他已不再孤一人。
他也有自己的徒弟了。
——清晨,葉雲瀾正抬頭整理書架上的書。
上面大部分他都已讀的差不多了,便喚來沈殊道︰“你替為師去宗門書閣將這幾本書還了,另外再借幾本來。”
他說了需借那幾本書的名字,沈殊聽了點點頭,便出去了。
回來時候,卻兩手空空。
“怎麼?”
沈殊抿了抿,道︰“書閣弟子說,替人還書可以……但我沒有門弟子令牌,沒有資格在書閣借書。”
葉雲瀾凝眉,他離開天宗太久,一時間竟沒有記起來,即便他收了沈殊為徒,對方還不算是門弟子,還需他親自帶著沈殊去一趟宗門務堂登記,讓沈殊領取門弟子令牌,才能在宗門裡活自如。
“是我疏忽了。”他道,“沈殊,你隨我來。”
務堂在青崖峰上。
外界雨還在下,山路上霧蒙蒙一片。
葉雲瀾拿了竹傘撐開,喚來沈殊。沈殊牽住他袖,靠在他邊。
師徒兩人一同在山路上走著,一高一矮兩道影顯得十分和諧。
空氣中浮著清冷的香,沈殊想,如果這條路能夠永遠走下去就好了,那樣,他就能和師尊一直同行,並肩向前。
只是這種和諧,卻忽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瀾,怎不和師兄介紹一下,你邊那年是誰?”
青崖峰山道上,容染站在雨中,手上也撐著傘。
隔著雨霧,他秀的眉眼極為漂亮,好像山水作畫,眸看向葉雲瀾時候,更有幾分語還休的意味。
沈殊卻忽然攥了葉雲瀾袖。
他對人世間的“惡”有天生的知,眼前這人……分明對他師尊有著很強的惡念。
“我是師父的徒弟,”沈殊忽然搶在葉雲瀾開口前出聲,他歪了歪頭,“你……又是誰?”
“你是阿瀾的徒弟?”容染神微變,復又笑盈盈看向葉雲瀾,“阿瀾,你收了徒弟,怎也不告訴師兄一聲,好讓師兄為你的弟子準備見面禮呀。”
他仿佛隨口提及般道︰“阿瀾上次那麼匆忙出門,就是去找他麼?”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沈殊,發現這年生得瘦弱,除了相貌尚可眼,並無什麼出之,修為更是低微。
葉雲瀾就是為了這麼一個貨,連他的道歉懇求也不肯細聽,說走就走?
容染微笑不破綻,對沈殊道︰“我是阿瀾的師兄,阿瀾剛進宗門便與我相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算起來,我和阿瀾認識也已經有七八年了。你該我一聲師叔。”
他從儲戒中取出一把上品靈劍,遞給沈殊,“師佷,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沈殊沒有立時接過來,隻仰頭看葉雲瀾。
“不必收。”葉雲瀾側頭對沈殊道,轉回來再看容染,神十分冷漠,“容師兄,我說過你已不欠我什麼,你不必給我徒弟送這樣昂貴的見面禮。”
容染︰“收徒可是大事,牽連修士自因果極重,若可以,師兄也想幫忙給阿瀾掌掌眼。”
“不勞師兄掌眼。”葉雲瀾,“我收的徒弟如何,我自清楚。”
容染微笑道︰“阿瀾畢竟沒有收過徒,不知道有些東西,還是需要問清楚為先。畢竟不是誰都像阿瀾對我一樣有救命之恩,會全心全意為阿瀾著想,也不是誰都與我一樣,與阿瀾親近這麼多年。”
旁邊沈殊忽然認真道︰“我的命也是師尊所救,師尊對我……也有救命之恩。而且,我日日都與師尊……同寢而眠,彼此也很……親近。”
同寢而眠?
容染的臉扭曲了一瞬。
“哪有師尊會與弟子同寢而眠……”他猶不相信。
卻是葉雲瀾淡淡道︰“我徒弟之前了重傷,我為方便照顧,晚上便與他同睡一,很正常。”
“師尊待我極好。”沈殊也接道,“我以後……也會全心全意為師尊著想,不辜負……師尊對我的好。”
這兩人仿佛一唱一和,令容染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笑容。
看見葉雲瀾眼角眉梢對沈殊流出來的縱容和,更覺得無比刺目。
他和這人這麼多年的誼,難道還比不上這小子待在他邊這十天半個月?
葉雲瀾︰“我還有事要和弟子去辦。容師兄若無它事,便請讓開。”
“近來每次見你,你都說有事要辦。”容染忽然嘆一口氣,“師弟長大了,想要離師兄,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師兄其實很欣。只是……到底有些不舍得。”
“阿瀾,後日你可有空?”他輕聲懇求,“能否與師兄到聽風亭一聚,我帶一壺千花釀來,我們再共飲一回。之後,往事皆消,師兄也再不會糾纏你了。”
葉雲瀾沉默了會,道︰“師兄所言當真?”
容染道︰“當真。你還不信師兄麼?”
葉雲瀾早就想徹底擺容染糾纏,若容染真如他自己所言,此番倒也算是個契機。
他想了想,平靜道。
“那便後日,聽風亭上見。”
待容染離開,沈殊忽然扯了扯葉雲瀾袖,小聲道︰“後日……師尊可以別去嗎?”
“為何?”
沈殊無法跟葉雲瀾說出自己方才對容染的知,悶悶道︰“我不喜歡方才那個師兄。”
“為師也並不喜歡。”葉雲瀾道,“但此番前去,只是為了結過往,省卻更多以後的麻煩。”
“可是……”沈殊眼眸微黯,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來到青崖峰頂的務堂。
登記份後,沈殊便領到了一個青雲山門弟子令牌。令牌是青白翡翠,上面有沈殊二字浮雕。
沈殊挲了一下,忽然道︰“不及師尊在劍上為我刻的好看。”
“你呀……”葉雲瀾微微失笑。
自從收徒之後,他的心似乎總是很容易被沈殊牽愉悅。
手了沈殊的頭,“以後你在天宗,就是為師名正言順的弟子了。以前藥廬種種,都不再與你有關。沒有人能再越過為師欺負你。”
“嗯。”沈殊乖巧應道,握了手中令牌。
——懸壺峰。
一群人圍在峰主殿中,主座上坐著一個長相俊的中年男人。
“劉慶手中的回命丹,究竟被他放在了何?”男人沉聲道,“已經整整七日,還沒有審問出來麼?”
“峰主見諒!主要是劉慶那廝走火魔瘋瘋癲癲,一直在胡言語,本審問不到什麼。”一個長老戰戰兢兢地了頭上的汗。
“一群無用之人!”男人拍碎了旁邊的扶手,“繼續去查!藥廬也要給我搜徹底了,不可放過蛛馬跡。”
直到揮散眾人,一簾幕之後,忽有一個白影走出。
“父親息怒。”容染聲開口。
天宗裡人人知道他是棲雲君的親傳弟子,卻有人知道,懸壺峰的峰主,是他的父親。
容峰主看向自家兒子時候,面上怒稍稍減去幾分,卻依舊沒有停止口中咒罵,“呵,之前劉慶那廝出事,我費了許多手段才留他在天宗外門,沒想到還未過幾年,又惹出了這樣大的事,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
“是我無用,沒能找到還神丹,父親才一直需要回命丹為母親續命。”容染將手中儲囊遞給容峰主,“我這裡還有一些靈藥,都予父親取用。”
“你倒還算有心。”容峰主道。
容染道︰“我能夠去見母親一面麼?”
雖如此問,他卻知道父親肯定會拒絕的。
算起來,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母親幾面,其中幾次,還都是在母親沉睡昏迷的模樣。
人人都說容夫人病弱,容峰主妻心切,容夫人的房間從來只有容峰主能夠進。
但他還記得小時候偶然一瞥,見到那間常年飄藥香的房間裡,其實有不能與外人述說的。
“這世上有些鳥兒,生來引人注目,濫花心,你想疼惜,就要親自在周圍為築巢,讓離不開你,這樣,才不會遭外界的危險,將心付給你。”
小時他父親曾著他的頭,這樣說過。
而此刻。
容峰主果然道︰“你母親子病弱,病氣怕是會過染到你。不妥。”
容染便笑了笑,不再提這事,隻道︰“父親,我此番來,其實是為了一事。”
“說。”對自己兒子,容峰主向來十分縱容。
“我想要合歡蠱。”
“你要那東西做什麼?”容峰主道,“合歡蠱會讓中蠱者上下蠱之人,心甘願與之.歡,這種蠱蟲極為珍貴,我也隻養有一隻,不能給你。不過,我倒是可以先給你另外一。”
容峰主取出一個瓷瓶,指尖在瓷瓶上輕彈一聲。
“此蠱名為幻蠱,中此蠱之人,會將眼前人幻想為自己所之人,模糊現實幻象,對下蠱者產生。”
容染眸微轉,“還是父親懂我。”
他接過那個小瓷瓶,想要葉雲瀾依偎在他懷裡,仰慕看他的場景,臉上慢慢出一個笑容。
“阿瀾……”他低低喚出在心尖上纏繞許久的名。
——葉雲瀾到的時候,見到容染正在聽風亭裡煮酒。
“阿瀾,你來了。”容染對他微笑,“來,坐。”
待他坐下,容染便道︰“今日風景甚佳。”
他抬頭眺,看見一層朦朧薄霧籠罩遠山,蒼青的天空廣闊浩渺,便道︰“確實。”
“從境出來之後,你總算是願意心平氣和再次和我閑聊了。”容染輕聲嘆息。
葉雲瀾靜靜看著容染。
“容師兄,你約我出來,有什麼要說的,就趁著這一次全部說清。”他道,“我還要回去教導徒弟,並沒有太多時間耗在這裡。”
聽到“徒弟”二字,容染面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復正常,微笑道︰“阿瀾對你那徒弟可真是關心。”
“他是我唯一的徒弟。”葉雲瀾道。
容染定定看著葉雲瀾。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師兄啊。
他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這世間有許多漂亮的鳥兒,生來引人注目,也確實都濫而花心。明明他已經那樣耐心地守護在這人邊,日日守,卻還是讓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畜生了腥。
他想起當時依偎在葉雲瀾旁的年,眼眸幽暗,幾乎製不住心底的嫉妒之火。
煮酒作也加快了幾分。
白霧渺渺升起,模糊了兩人的視線。
濃鬱酒香慢慢充斥石亭。
“阿瀾,你可還記得這千花釀,乃是當年你門時,師兄釀好埋下的,一共九壇。我們約好了每年圓月之時,便開封一壇,我聽你彈琴,我們一起對飲。”
葉雲瀾︰“我已忘了。”
“可我卻還一直記得很清。阿瀾,我那裡的千花釀還有一壇,待來年圓月十五,我可否再請你……”
容染的語氣仿佛有著無限溫繾綣,事已至此,他還是希葉雲瀾回心轉意。
“師兄以後,莫再我阿瀾了。”葉雲瀾冷漠道,“我答應再來與師兄聚此,是要至此之後,師兄與我兩清。”
容染的眼眸終於徹底黯下,“好……師兄依你。”
他斟了一杯酒,推給葉雲瀾,“如師弟所願,喝了這杯酒,我們就兩清。”
“來,師弟,請。”
葉雲瀾淡淡看著手中酒杯一眼,淡的酒在杯中晃。
他並非是不勝酒力之人,往昔也常與魔尊對飲,不曾落過下風。
那人興起之時,喜歡一口一口喂他喝酒,酒順著角落,也不知道是喝了的多,還是浪費的多。
他執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甜膩的味道和花香繚繞舌尖。
只是他的記憶何等清晰,就算是三百年前看過的書裡一副圖畫,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千花釀的味道,本不該這樣甜。
他蹙眉,“你在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聽風亭位於問道坡上,來往弟子許多,他來之前,並沒擔心對方會在這種地方手腳。
卻沒想到容染居然真的這樣膽大,在這裡下藥。
“哪裡有放東西?師弟定然誤會了。”容染無辜道,“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助興的小玩意,能夠讓師弟開心。”
葉雲瀾用力閉了閉眼,覺眼前景象慢慢模糊搖晃不定,一躁意從部升起。
容染聲音傳來︰“放心,聽風亭周圍都已經被我布下了陣,沒有人能看得清裡面人在做什麼。”
“師弟只是因為不勝酒力,才在此地歇息一會而已。”
容染溫微笑道。
“沒有關系的。”
——葉雲瀾出門時,沈殊便跟在了這人後。
他始終記著容染上流出的惡念,並不放心。
他早就發現,他的師尊,雖然並不像他平日表現出那樣病弱,但是對很多東西卻並不在意。
尤其是對自己的生命。
他看著那人走進聽風亭之中,然後裡面的景象就再看不清。顯而易見,聽風亭周圍被布置了陣。
他的眼雖能看清陣構,但破解陣需要時間。
沈殊眼眸幽暗。若可以,他更想要直接蠻力破解,但那樣就會暴他所瞞的力量。
但如果事急,也只能那樣做了。
他已做好所有準備,卻忽然見到那結界散,葉雲瀾提著缺影劍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面泛紅暈,但神卻冰冷得教人恐懼。
聽風亭裡,酒杯酒盞破碎了一地,容染抱著被刺傷的手臂,面鐵青。
他剛才想去手踫對方的時候,手臂猝不及防被對方砍了一劍,鮮直流。
他怎麼也想不通,幻蠱居然對葉雲瀾沒用。
怎麼會沒用?
即便葉雲瀾心中真的並無所之人,蠱催生的卻也無可避免,葉雲瀾絕無可能沒有半分反應。
葉雲瀾從聽風亭之中走出。
聽風亭鬧出的靜,吸引了問道坡上很多驚訝疑的目。
沈殊沒有多想,只是趕跑上去,“師尊。”
他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平日冰涼膩的一雙手,此刻竟然炙熱。
葉雲瀾深吸了一口氣,勉強不至於倒下。
他聲音沙啞,“扶我回去。”
沈殊依言聽話,發現葉雲瀾不僅掌心發燙,上每一地方都很燙。
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了葉雲瀾的面之後,也知道此時絕不是問話的時機。
回到竹樓之後,葉雲瀾立即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沈殊想跟進去照料,卻被葉雲瀾拒絕。
他眸深諳,心念急轉,放輕腳步走到竹樓外,來到了那人臥房窗前。
窗臺未修,只是虛虛掩著。
他靠在窗戶邊,約之間聞到了一陣香氣。
並不是平日那人上清冷溫的香。
而是像花朵盛放到極致後,近乎糜爛的香。
帶著一點點的腥。
一點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