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鬼手前輩 地師 創客 網 無彈窗 網站
中國傳統工藝中,有兩種巧奪天工的修復手段——織補與裝裱。
上世紀五十年代有一則真實的國際趣聞。衆所周知,織布機的幅面有多大,生產出來的布料就有多寬,想製更大的紡織品就得通過接,哪怕裝飾的再好也能看出來。當時中國人民大會堂宴會廳最大的一張主桌,桌布全展開有五米多寬……
有一次外國宴上,在座的一位外賓也是一位紡織專家,注意到了這塊桌布,甚至不顧失禮站起來繞桌一週仔細觀察,也沒有看出毫的接痕跡,就是一整塊布,花圖案渾然一。他驚訝的問:“我沒聽說世界哪個國家有這麼大的織布機,難道中國能生產?”當時先總理笑而不言,其實奧妙就在於兩個字:織補。
織補在古代織工藝品修復中是最重要的手段,有時甚至是唯一的手段。
至於裝裱的故事就更多了。晚清時期紫城裡的太監皇家收藏的字畫,當然不可能整幅帶出來,而是將畫紙揭下、撕碎、,看上去就是分辨不清的廢紙,混在垃圾中運出宮。然後找到琉璃廠一帶字畫店的裝裱高手,可以重新裝裱修復如初,就算有細微的缺損之,可以用同樣紋質的宣紙補繪,看不出痕跡來。
這還不算難度最大的,現代文保護專家對一些古經卷的修復那才讓人歎爲觀止,很多古經卷的原貌已經本無法辨認了,卷在一起就像一團焦炭一就碎,需要用藥水泡揭開重新裝裱,甚至在高倍放大鏡下用竹針一點一點挑著碎片拼裱,然後才能恢復經卷原貌。
古玩門類很多,有金石甲骨、銅、字畫碑帖、玉、陶瓷、硯章文房、織品、竹木角牙等等類別,修復手段各不相同。其中陶瓷尤其易碎,保留下來的完整的比例是非常低的,修復起來難度也很大。但是有一個人在這一行大名鼎鼎,他修復瓷的水平簡直是巧奪天工,其效果甚至不亞於織品織補與字畫裝裱,江湖人稱“鬼手”。
鬼手只是江湖冊門中人給他起的外號,但這個人可不是混江湖的野路子出,他周逍弦,出生於書香世家,高等學府畢業,而後去歐洲留學及遊學十年,回國後從事古文保護與修復工作,經他之手修復的傳世珍品無數,從紅山文化陶壺到唐仕俑、綿山明王彩塑,幾乎“修復”了中國整部陶瓷史。
父親遊祖銘提到此人時,也是非常之推崇,直承“鬼手”之能自嘆不如。周逍弦年紀不算太大,遊方沒有記錯的話,他今年五十六歲,現於燕京故宮博院文保室任職,是國爲數不多親手修復過元青花傳世真品的專家之一,也是中國文學會文修復委員會常務理事、高級修復工藝師。
屋子裡的人竟然就是周逍弦,他不認識遊方,但遊方可認識他,與電視和網絡中所見沒什麼兩樣。他的頭髮略帶捲曲梳向腦後,額上微有些謝頂,面紅潤說話中氣渾厚,帶著鏡片很寬的樹脂眼鏡,一雙手五指靈活修長但筋骨卻顯得很有力。
周逍弦當然是國鑑定元青花數一數二的權威,有鬼手前輩一個人在這裡坐鎮也足夠了。但周逍弦本人就是堅持認爲民間沒有傳世元青花的“宮派”代表人,而這場徵集活明顯是在與國的“宮派”與國際陶瓷學界唱對臺戲,其幕後策劃者究竟有多大的神通,竟然能將周逍弦請“出宮”,在此坐鎮三個月?
遊方站在門口愣住了,莫名覺得懷中的梅瓶變沉了。周逍弦看著他笑了:“怎麼,這位先生認識我?”
遊方旋即恢復了正常,抱著盒子走了進去:“鬼手前輩大名鼎鼎,行人哪有不認識的?”
周逍弦有一不悅,直截了當道:“我不認爲這個外號很好聽,我的手也不是什麼鬼手。”
遊方趕改口道:“這種江湖綽號的確不夠恭敬,周老師是文玩界的回春國手,我只是有點奇怪,您怎麼出現在這種活中?”
周逍弦的廢話不多,很乾脆的說:“在這裡沒必要討論學觀點,你既然有元青花送來鑑定,那就拿出來看看吧。”
工作臺上還有大片的空地方,遊方放下盒子,取出青花纏枝紋梅瓶,心中暗道:“老爸呀老爸,考驗你手藝的時候到了!”
周逍弦神本有些不耐煩,嫌遊方打斷了他的工作。也難怪,到廣州已經兩個多月了,陸陸續續見到了上百件所謂的元青花,當然沒有一件是真的,這些人簡直就是在耽誤時間逗他玩。雖然活的主辦方很客氣,專門爲他準備了工作室,儘量不耽誤他曰常工作,但是每當有人送東西來鑑定時,他還是很不高興。
他的學生羅諦客在外面把關,不眼的早就擋回去了,能送進來的東西,都是相當高明的仿製贗品,周逍弦自然是越看越來氣。但是見到這件梅瓶,他的眉頭卻不自主的皺了起來,俯下去仔細看了半天,又戴上手套拿起來觀察口沿與圈足,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羅諦客很意外,小聲的問了一句:“老師,需要拿什麼儀嗎?”這間工作室中各種儀都有,屋子的一角甚至放著昂貴的譜分析儀。
周逍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將瓶子在桌上放穩,摘下了手套,雙手輕輕放在瓶上,調整呼吸變得輕均勻,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進了一種出神的狀態。旁人看了也許會覺得很奇怪,他難道是練氣功想對著瓶子發功嗎?遊方卻微微有些變,能看出來,周逍弦此番不僅憑眼力活鑑定,而且直接上了那雙名的“鬼手”。
遊方暗想,假如父親遊祖銘就在現場的話,不知心中是否會很忐忑?這件梅瓶代表著遊祖銘仿造工藝的最高水準,燒造時完全以古法建窯,特地從南方千里迢迢運回的瓷土,專門蒐羅來古釉料,親手繪製,經過多次實驗才燒造功。有很多條件都很難再重複了,再燒製同樣的也未必能如此功,當年以二十萬賣給一位土耳其華人,現在看出手還是太便宜了。
屋子裡很安靜,誰都沒有說話,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周逍弦長出一口氣,小聲嘆息道:“有這等技藝,何苦去燒製元青花?”
羅諦客一怔:“老師,您是什麼意思,有鑑定結果了嗎?”而一旁的遊方聞言卻不得不佩服,鬼手前輩果然名不虛傳,已經鑑定出梅瓶出自現代人的仿造,他嘆息的那句話使遊方想起了吳老點評遊祖銘的另一句話:“何不創造屬於自己的當代?”
周逍弦卻沒有回答學生的話,臉上的神似乎很爲難,衝羅諦客道:“請這位先生坐下談,你也坐下。”
羅諦客推來幾張帶的工作椅,請遊方與周逍弦在桌邊面對面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神充滿了好奇。
坐下之後,周逍弦問道:“我看你年紀不大,可否請教名號?……當然了,這次徵集活承諾可爲應徵者保份,你可以不說。”
遊方答的很乾脆:“我梅蘭德,蘭花的蘭,德行的德。……請問周老師,您的鑑定結果究竟是什麼?”他對這位前輩很尊敬,但一切都按計劃好的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周逍弦又看了梅瓶一眼,用舒緩但是很果斷的語氣說:“從可描述的表面特徵來看,我挑不出病,但作爲此次徵集活的鑑定結果,我可以很明確的斷定它是贗品。”
遊方的反應倒算平靜,一旁的羅諦客神卻很焦急甚至帶著張,幾次言又止。因爲他清楚,以老師的份在這種場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將來的影響會非常不好。
周逍弦是人之託不得不來,而且懸賞徵集元青花的大收藏家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送來的東西是真是假,全憑周逍弦一句話。周逍弦的專業水準與權威地位衆所周知,而且也是“宮派”的代表人,他點頭說東西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主辦方也完全相信他的職業素養。
但如果斷定一件東西是假的,總要對千里迢迢趕來的應徵者從專業角度說明原因,這是現場懸賞徵集,不僅關係到來者能否得到一筆鉅額的財富,也關係到所託之人能否如願以償。
如果有一件東西,周逍弦說是假的,徵集者當然遵從他的意見。但若他不說原因,這裡面問題就大了,因爲誰都知道“宮派”的觀點是民間沒有傳世元青花。作爲平時的學討論還好說,可是東西放在眼前,挑不出病卻說是假的,牽扯的事就多了。
假如傳了出去,“宮外派”扔過來的“權威學霸”、“學洋奴”的帽子肯定是扣實了,甚至對他的專業信譽、道德評價、學素養都會產生相當大的負面影響。而且持有人因爲他一句毫無道理的話失去了一大筆財富,出去之後還不知會怎麼宣傳編排呢,在業不鬧的滿城風雨纔怪!
羅諦客深知其中的厲害,聽老師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既擔憂又焦慮,神很是張。而遊方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反問道:“周老師作此結論,總有原因吧?”
周逍弦竟然笑了:“蘭德先生,你很鎮定嘛!”
這句話大有深意,假如是滿懷信心而來,希自己手中的東西就是真品元青花的人,聽見周逍弦說出那樣一番話,第一反應是失的快暈過去,接著第二反應是跳起來據理力爭。而遊方卻不是十分失與激,表現的過於鎮定了,這說明他本人知道這件東西的來歷與底細,十有八九是僞造者本人或與僞造者大有關係。
周逍弦是個學者不是江湖人,但對此也是見多識廣,並不點破只在言語中提醒,他與遊方都是心知肚明。而且他對遊方的稱呼也很有意思,不“梅先生”而“蘭德先生”,傳統中很親近的一種招呼方式,此刻聽起來卻像“難得很鎮定”的意思。
暗中能看出來是一回事,明面上話怎麼說又是另一回事,遊方故意不接話,反而想起了某句電影臺詞,笑了笑又說道:“周老師,我瞭解你在業的就與地位,也清楚收藏界關於元青花的學之爭,假如,我就是來討個說法呢?”
一旁的羅諦客聞言又是一陣張,很疑的看了老師兩眼。他暗中猜疑遊方的來意,難道是收藏界“宮外派”的專家特意派來的?帶著一件真假難辨的元青花,要麼打周老師的眼,要麼打“宮派”的臉。假如真是這樣,也應該實事求是的鑑定,學觀點本爭論的就是事實,真的就是真的。
周逍弦似乎看出了學生的疑,突然岔開話題一指工作臺上尚未完工的修復品道:“蘭德先生,你能看出這是什麼年代的什麼嗎?”
這話問的刁啊,假如遊方看不出來或者看錯了,說明他是個外行,周逍弦給他解釋太多的專業問題也聽不懂,關於元青花的鑑定就沒必要多廢話。假如一眼就看出來了,結合剛纔鎮定的反應,那麼他的來歷就更有問題了。
剛剛修復拼接到一半的東西當然不方便,遊方只是看了兩眼,老老實實的答道:“那是清緒年間仿製乾隆朝的,鬆綠地彩,造型與紋飾都是模仿乾隆朝,但是瓷釉的特徵都是晚清的。假如留的是緒朝的底款,不能算是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