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是趙良娣的名字,他說到名字的時候,神語氣總會特別溫。
我想起下午的時候,趙良娣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永娘說過的那些話,我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了,突然就覺得心裡有點兒難過。
其實我並不在乎,從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沒什麼好難過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來了,我倒覺得有點兒難過起來。
我知道夫妻是應該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從來不曾將我當他的妻子。
他的妻應該是趙良娣,今天我去看了趙良娣,並且送了好些禮,可憐我,所以勸他來了。
我們西涼的子,從來不要人可憐。
我爬起來,對他說:“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對著我就又睡了。
我只好起來,穿上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著一盞紗燈,裡面的紅燭被紗罩籠著灩灩的,那團暈暖暖的,像是要溢出來似的,我的心裡也像是有東西要溢出來。我開始想阿爹阿孃,我開始想哥哥們,我開始想我的那匹小紅馬,我開始想我的西涼。
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西涼,在上京的日子總是很孤獨,所以我總是想起西涼。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窗上有個淡淡的影子。
我嚇了一跳,手推開窗子。
夜風的涼氣將我凍得一個哆嗦,外頭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滿地清涼的月。
我正打算關上窗子,突然看到遠樹上有團白的影子,定睛一看,竟然是個穿白的人。
我嚇得瞠目結舌,要知道這裡是東宮,戒衛森嚴,難道會有刺客闖進來?
這穿白的刺客也忒膽大了。
我瞪著他,他看著我,夜裡安靜得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得到,桌子上的燈火被吹得飄搖不定,而他立在樹顛,靜靜地瞧著我。風吹著枝葉起伏,他沐著一月,也微微地隨勢起伏,在他的後是一皓月,大風吹起他的袖和長髮,他就像站在月亮中一般。
我認出他來了,是顧劍,那個怪人。
他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差點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就在我眨了眨眼睛的時候,那個顧劍已經不見了。
我要麼是看錯了,要麼就是在做夢。
我覺得自己犯了思鄉病,做什麼事都無打采。李承鄞倒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而且再也沒有來過。永娘把這一晚上當一件喜事,提到就眉開眼笑,我都不忍心告訴,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別看我年紀小,我和阿渡在街上瞎逛的時候,曾經去勾欄瓦肆好奇地圍觀過,沒吃過豬,卻見過豬跑。
永娘激趙良娣的好意,一意拉攏來同我打葉子牌。
那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直輸一直輸,一把也和不了。場失意倒也罷了,連賭場也失意,永娘還以爲我是突然開竅了,故意輸給趙良娣,哄高興。
趙良娣從此常常到我這裡來打葉子牌,說話其實討人喜歡的,比如誇我穿的西涼小靴好看:“咱們中原,可沒這樣的緻硝皮。”
我一高興就答應,下回如果阿爹遣人來,我就讓他們帶幾雙好靴子來,送給。
趙良娣一邊打葉子牌一邊問我:“太子妃幾時進宮去看緒娘呢?”
我鬧不懂爲什麼我要進宮去看緒娘,好好地住在宮裡,有皇后遣人照顧,我幹嗎還要去看?再說永娘告訴我,趙良娣曾經爲了緒孃的事狠狠鬧了一場,哭了好幾天,害得李承鄞賭咒發誓,哪怕緒娘生個兒子,他也絕不看緒娘一眼。我覺得趙良娣肯定討厭緒娘,可是偏偏還要在我面前提起來,假裝大方。
永娘在旁邊說:“現在緒娘住在宮裡,沒有皇后娘娘的宣召,太子妃也不便前去探視呢。”
趙良娣“哦”了一聲,渾似沒放在心上。那天我牌運還不錯,贏了幾個小錢,等趙良娣一走,永娘就對我說:“太子妃一定要提防,不要被趙良娣當槍使了。”
永娘有時候說話我不太懂,比如這句當槍使。
永娘說:“趙良娣這麼恨緒娘,一定會想方設法讓的孩子生不下來。要做什麼,太子妃不妨由去,樂得順水推舟,可是太子妃自己斷不能中了的圈套。”
我又鬧不懂了,孩子都在緒孃的肚子裡了,趙良娣還有什麼辦法讓這孩子生不下來。永娘說:“法子可多了,太子妃是正派人,不要打聽這些。”
我覺得永娘是故意這麼說的,因爲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正派,可這麼一說,我就不好意思覥著臉追問下去了。
天氣漸漸地涼了,我終於找到機會同阿渡溜出去。
還是街上好,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多熱鬧。我們上茶肆聽說書,原來的說書先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換了一個說書先生,講的也不是劍仙的故事,而是幾十年前朝廷西征之事。
“那西涼這一敗,從此被天朝大軍嚇得風披靡,納貢稱臣。宣皇帝仁厚,與西涼相約結爲世代秦晉之好,並且將天朝明遠公主賜婚給西涼可汗。兩國和睦了十餘載,沒想到西涼老可汗一死,新可汗又妄稱天可汗,便要與天朝開戰,天朝大軍境,新可汗見了天朝的威勢,後悔不迭,奉上自己的兒和親,才換得天朝網開一面……”
茶肆裡所有人鬨笑起來,阿渡跳起來摔了杯子,平常都是拉著我不讓我打架,這次到我怕忍不住要出手傷人,於是把拉出了茶肆。
外頭的太明晃晃的,我記得明遠公主,是個好看的人,穿打扮同西涼的子都不一樣,病死的時候,阿爹還非常地傷心。
阿爹待很好,阿爹說,待好,便是待中原好。
我們西涼的人,總以爲自己待別人好,別人自然也會待自己好。可不像上京的人,心裡永遠盤著幾個彎彎,當面說一套,背後又做一套。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會在茶肆中同人打架,可是現在已經心灰意懶。
我和阿渡坐在橋邊歇腳,運河裡的船帆吃飽了風,船老大拿著長長的篙桿,一下子進水底,然後慢慢地向後一步步退去。記得初到上京的時候,見到行船我還大驚小怪,車子怎麼可以在水中走?見到橋我就更驚詫了,簡直像彩虹一樣,是誰把石頭壘了彩虹?在我們西涼,雖然有河,可河水總是極爲清淺,像匹銀紗鋪在草原上,河水“嘩啦啦”響著,騎著馬兒就可以淌過去了,那裡沒有船,也沒有橋。
來到上京之後我見到許多從前沒有見過的事,但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忽然不遠“撲通”一聲響,接著有人大:“快來人啊!我哥哥掉河裡了!快救人啊!”
我擡頭一看,就在不遠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孩,正在那裡哭喊:“快救救我哥哥!他掉到河裡去了!”
我看到一個小腦袋在水面上浮起來一下,又沉下去,我不假思索就跳到水裡去,兒忘了自己不識水這檔子事。等我抓著那孩子的胳膊時,我自己也嗆了不知道多口水,我想這次壞了,沒救起人來,自己反倒淹死了。我被淹死了不打,我死了可沒人照顧阿渡了,一個人也不知道曉不曉得回西涼的路……
我連著喝了好多水,整個人直往下沉,阿渡把我從河裡撈起來的時候,我都快不醒人事了。阿渡將我放在河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我咕嘟咕嘟吐出好多水,想當年第一次在東宮見到水晶缸裡養著的金魚時,我覺得稀罕極了,它怎麼會有那麼大那麼可的圓滾滾的肚子,而且總是慢悠悠地吐著泡泡?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它肚子裡全是水。
阿渡全上下都溼了,蹲在我邊,裳還往下滴著水。神焦慮地盯著我,我曉得我要是再不醒過來,這傻丫頭就真的要急哭了。
“阿渡……”我又昏昏沉沉吐了一大口水,“那孩子呢……”
阿渡將那落水的孩子拎起來給我看,他全也溼嗒嗒滴著水,烏溜溜一雙眼睛只管瞧著我。
我頭昏腦漲地爬起來,周圍已經圍了好些人,大約都是瞧熱鬧的。我天在街上瞧熱鬧,沒想到這次也被別人瞧了一回。就在我和阿渡絞著服上的水時,有人哭著喊著,跌跌撞撞進了人圈:“我的兒啊!我的兒!”
看那模樣應該是對夫妻,他們倆抱著那落水的孩子就放聲大哭起來,那個孩也在一旁著眼睛。
一家團聚,我覺得開心極了,日在茶肆裡聽說書的講俠義英雄,沒想到今天我也英雄了一把。誰知道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突然那落水的孩子就哭起來:“爹,是那個壞人把我推下河的!”說著他擡手一指,就正正地指向了我。
我瞠目結舌,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看見了,就是他把哥哥推下河去的!”小姑娘的嗓子,聽在我耳中簡直是五雷轟頂。
“現在人心腸怎麼這樣狠毒!”
“小孩子礙到他什麼事了?”
“真是瞧不出來,長得這麼斯文,卻做出這麼禽的事!”
“斯文敗類!冠禽!”
“可不能輕饒了他們!”
“對!”
“不能輕饒了他們!”
周圍的人一涌而上,七手八腳就來推搡我們。阿渡顯然也沒鬧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是看著我。我太上青筋一跳一跳,沒想到做好人卻做了惡人,太讓人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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