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幾十號人轉眼間已騎馬遠去,背影裡卻全無來時的那般盛氣,麴崇裕搖了搖頭,不不慢的帶著幾名差役長隨拾級而上。進了城門,剛剛過了甕城,便聽到有嘹亮歡快的齊聲高歌遠遠傳來,整個西州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種年節般狂歡之中。他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臉上慢慢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當轉西州的城中主道,看到迎面而來的那個影時,他角的這嘲諷立時變得更深了些。?
蘇南瑾卻沒有留意這許多,只是一件麴崇裕,便加快腳步走了過來,語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玉郎,究竟出了何事?我怎麼聽說西州人擁著那裴守約回了他的宅子,還一路載歌載舞,真真是豈有此理!你怎麼也不過問一聲,王總管不是吩咐過,裴守約一到西州便要將他下獄嚴審麼?”?
麴崇裕垂下眼簾,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你當我不想過問,你當我願意放過他?沒奈何,此事如今卻已是做不得了!”?
蘇南瑾兩隻眼珠子幾乎都鼓了出來,“玉郎何出此言?什麼做不得?”他懷疑的打量了麴崇裕好幾眼,“莫不是今日那庫狄氏求見都護時,說了什麼話,你們改了主意?”?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此事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如今的裴守約不得、審不得,不但我不得,家父也不得,不然便會引火燒。子玉若實在想弄個明白,不妨隨我來!”?
蘇南瑾滿肚子疑雲怒火,卻也只能跟在麴崇裕的後,一路進了都護府,卻是直接到了正廳。差役的通報之聲剛一落下,門簾裡裡便響起了麴智湛的聲音,“快請蘇參軍進來!”?
蘇南瑾忙挑簾走了進去,只見麴智湛已站了起來,平日總是笑容可掬的圓臉上竟是一片愁苦之,面前的案幾上則引人注目的鋪著一條足有兩丈多長的白布帛,一頭已拖到了地上,上面依稀滿滿的都是暗紅花紋。?
蘇南瑾心裡疑雲更甚,走上一步行了一禮,還未開口,麴智湛已是一疊聲的道,“蘇公子快些免禮,你來得正好,我雖已給王總管寫了信,這件還是你來親眼看上一眼,到了軍營也好詳細稟報給總管。”?
這件?蘇南瑾的目頓時順著麴智湛的手指落到了他面前的長條白布上,近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裡是一條有著暗紅花紋的尋常白布,分明就是一張以寫就的陳書!最右面是幾行略顯凌的娟秀楷書:?
“先賢有云,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本;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德不厚而思國之安,其可乎?故此,以侯君集之功高,先帝猶束之以刑網。今蔥山道總管程知節、王文度,並蒙拔擢,將帥之任,不能正奉法,以報陛下之恩,貪殘縱,因一己之私慾,屠投唐之城池,殺人數千,掠貨無計,令域外之民,含千古之恨;令清廉之士,蒙不白之冤;而矇蔽聖聽,其心尤爲可誅,懇請陛下以雷電之天威,繩兇徒於刑典,令西疆之萬民,聖恩之浩!”?
後面則是無數大小不等、字跡各異的簽名和暗紅的指印,將兩丈多長的布帛得麻麻,只怕足有上千。?
蘇南瑾越讀越是驚心,猛地擡頭看著麴智湛,“這是……”?
麴智湛幾乎是用整個腔嘆出了一口氣來,“蘇參軍也看見了,這便是萬民書,用千人之寫的萬民書!庫狄氏今日早間將它送到了此,聲言我等若是將裴守約下獄,便要帶著西州的胡商僧一路舉著書去長安陳!”?
又是這個可惡至極的婦人!蘇南瑾一握拳頭,咬著牙冷哼了一聲,“麴都護,竟敢如此膽大妄爲,公然污衊朝廷命,煽無知愚民,都護爲何不先拿了獄?難不咱們還要的脅迫?”?
麴智湛神更是愁苦,“蘇參軍,你不妨去軍營之中將此事稟告王總管,王總管若要拿了那庫狄氏,儘管遣人來拿便是,我都護府絕不阻攔!只是若讓麴某拿,請恕麴某不敢從命。如今這萬民書一出,此事已是滿城皆知,若是拿了,無論如何也瞞不過……”他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又比了個“五”字,搖著頭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蘇南瑾略一思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正是,他怎麼忘了這庫狄氏的背後還有那一位?若是讓那一位知道了此事……?
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在他邊響了起來,“子玉,你大約久離長安,還不知這庫狄氏的厲害。那臨海大長公主何等份,因得罪了,如今竟是落得生不如死!此婦心機過人,既然敢寫下這份書,自是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除非西州一夜之間也變作怛篤,否則但凡了一頭髮,此事也決計瞞不過長安。論起來,大唐從不從因貪財劫掠死過將軍,但若是殘害同僚,欺君罔上,那只有一個抄家滅門的下場。程將軍有國公之尊,家門興旺,有公主下降,王總管有赫赫軍功,忠心耿耿,蒙聖上垂青,他們或敢賭上一賭,我麴氏不過是化外之臣,又怎敢冒此風險?也只有請總管和將軍們諒一二了。”?
蘇南瑾一時啞然無語,庫狄氏的厲害,他怎會不知?眼前的麴家父子與屠城之事半分干係也無,自不會擔得罪皇后的這種風險,讓他們痛打落水狗容易,若是讓他們對上這樣一頭母老虎……想了半日,他只能冷笑道,“如此說來,麴都護打定主意是要袖手旁觀,任由他們夫妻逍遙自在?”?
麴智湛誠懇無比的看著蘇南瑾,“蘇參軍莫怪,麴某原是膽弱,如今別無所求,只願這萬民書能留在這都護府中一日是一日,還是莫要呈到長安的書房裡纔好!不然咱們這屋裡的人,誰能討著個好字?”?
看著蘇南瑾腮後的筋都高高的鼓了出來,他又指了指長卷後面的幾個簽名,苦笑道,“因參軍的吩咐,這些日子都護府一直不曾給安家發放過去長安的過所,可如今參軍請看看這萬民書上的簽名,哪家胡商沒留名字,便是僧們竟也有落名的。這半個月來,西州門再嚴,往東去的行商與僧人總是頗有一些的,誰知他們是否也攜帶了這樣一份書?若是有人半個月前離城,日夜快馬奔馳,此刻只怕離長安已是不遠!說不定……”他又嘆了一口氣,驀地收口不言。?
蘇南瑾卻是呆住了,他的確不曾料到庫狄氏會有這般的人脈與膽略,若真是如此,事豈不是已然無法挽回??
麴崇裕走近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幽冷,“子玉,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省的惹火燒,不如回營請示過王總管再做打算?再者,便是王總管有什麼吩咐,你也要多想上一想,與令尊多商議商議纔好。”?
蘇南瑾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隨即便清醒了過來,麴氏父子不願做王總管手中的刀,自己父子難道就願意做?想到此,他只覺一刻都站不住了,忙行了一禮,“多謝都護,多謝玉郎,蘇某這便回營去稟告總管!”不等麴崇裕相送,竟是直接轉風一般的捲了出去。?
廳堂裡,麴氏父子相視而笑。麴智湛用食指敲了敲案幾上鋪著的那匹白的布帛,臉上頗有幾分玩味之,“這庫狄氏,膽子也太大了些,不過倒是省了我等一番氣力。否則這蘇南瑾真要拿著王文度的令箭公報私仇,你我且有一場頭疼。只是,我適才卻突然有個念頭,玉郎,依你看,這庫狄氏會不會真派出人手帶走了另一份書?”?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來,“兒子不知是否送出了另一份書,只知裴守約家的那位車伕,已有足足半個月不曾在西州面,這婦人,這位婦人……”他思量半晌,突然發現,自己一時竟是尋不到合適的字眼,好把這句話說完。?
……?……?……?
曲水坊裴宅外的歌舞之聲,足足飄了半個多時辰。從坊各宅院中,葡萄酒、香油糕與各乾果都流水般傳了出來,把踏歌的氣氛烘托得愈發熱烈。眼見日頭西斜,衆人才笑嘻嘻的慢慢散了。?
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了笑得有些發酸的臉,又吩咐了阿燕和小檀幾句,安了跳得有些興過頭的雲伊,這才轉向後院走去。?
裴行儉一回家中便被大夥兒懇求著“洗去晦氣,好好歇息”,這做主婦的卻不能躲懶——說來對於這些如烈火的西州人,也的確滿心激,昨日曾以爲讓他們在這樣一份指名道姓彈劾大唐將軍的文書上簽名時會有些難度,沒想到這些西州人竟是比自己還激,不人當場便割破手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穿過院門,走向上房,琉璃的步子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適才一路回來,裴行儉雖然笑微微的握著的手,可眼神裡卻分明有些……看著門簾上的梅枝,怔怔的停住了腳步,以他的子,只怕不會樂意看到自己用這種手段吧??
白的梅枝突然被捲了起來,裴行儉的影出現在門口。他已換上了一件半舊的玉夾袍,微溼的烏黑頭髮披散在肩頭,臉明顯比剛纔時白皙潤澤了許多,眉宇間也多了幾分清爽,只是神卻依然沉凝。琉璃盯著那明顯已太過寬鬆的夾袍的腰,口道,“你晚膳想吃什麼?”?
裴行儉怔了一下,嘆了口氣,“快進來,外面冷。”他握住琉璃的手,將輕輕往屋裡一帶,門簾還未落下,便將的摟在了懷裡。?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悉,琉璃的子不由自主的一,也手抱住了裴行儉,卻立刻清晰的覺到,他消瘦得比看上去還要厲害。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從心頭決堤而出,的眼淚無聲的滾落了下來。?
裴行儉低頭溫的吻住了的眼睛,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痛楚,“琉璃,傻琉璃。”?
琉璃往後仰了仰頭,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幾乎是用力的吻上了他的雙脣。裴行儉微微怔了怔,隨即手臂猛的收,一手扣住琉璃的頭,深深的回吻下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瞬間化作了燎原的野火,燒盡了所有的理智和疑問……?
……?……?……?
這一日,天徹底黑下來之後,琉璃纔在牀上用了晚膳。裴行儉不許下牀,出去用食盒端了兩份湯餅進來,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下去,又看著琉璃吃下了大半碗,半嘆半笑道,“你以後每日都要多吃一些,適才抱著你都有些硌手了。”?
琉璃擡眼看了看他,“是誰要改裳了?”?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端了杯熱水送到琉璃邊,“吃了家中的湯餅,才知道軍倉的廚子手藝有多駭人,真真是節約軍糧的好法子。”?
琉璃笑著推了推他,“盡會胡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裴行儉坐在了琉璃的邊,將的手包在了掌心中,低頭凝視著食指上的割痕,沉默了許久才道,“琉璃,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只是,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傻事!”?
琉璃的眼皮頓時有些發,這一路上有那麼多七八舌的聲音,什麼書,什麼屠城都說了個遍,還有什麼是能瞞得住他的?可是,如果真的……輕聲笑了笑,“我也沒那般的傻,這手上的不過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殺了只。”?
裴行儉有些哭笑不得,隨即還是輕輕的搖頭,“便算如此,你這般做,也是把自己陷於危險之地。我回了西州,最多便是在都護府裡被扣上幾日,麴都護和麴世子都不會難爲我,你又何必冒這樣的風險?再者,此事宣揚出去,於唐軍的名聲終究有礙,若是聖上的旨意有置不妥之,更會寒了西州民心。爲我一人,哪裡值得如此?琉璃,你能不能應了我,以後不要這般貿然行事?”?
果然來了!琉璃在心裡嘆了口氣,擡起眼睛直視著他,“我不曾貿然行事,我也不能應你!”?
看著裴行儉完全怔住了神,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下來,“守約,我不是你,沒什麼懷抱負,於我而言,什麼名聲家國聖上,都及不上你的安危要,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你苦,若真有下一回,我一定還會這樣做!”?
裴行儉依然怔怔的看著,半晌才嘆了口氣,手把攬在了懷中,“琉璃,琉璃……”喃喃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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