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寨的夜晚似乎來得格外肅靜,隨著夜幕徹底籠罩下來,帳篷四周的腳步聲、談聲,遠不時響起的號令聲都漸漸消失,唯有秋風拍打帳篷的聲音變得分外清晰起來。
麴崇裕隨手用銀籤撥了撥案幾上並不明亮的燭火,呆了片刻,還是起走出帳篷。他所住之是在整個唐營的後部,往外幾步走到營地與寨牆之間地勢略高的開闊之,延綿數裡的大小營帳便可收眼底,皎潔的月下,那些零零星星的火把和風燈看去越發黯淡,中部的火集便被襯得格外顯眼,大約正是在開著慶功宴的中軍大帳。想到今日午間見到的那些臉,他心裡不由冷笑了一聲。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幾名巡營的士兵舉著火把從不遠走了過來,領頭的隊長打量了幾眼麴崇裕,又腳步不停的帶隊離開。
這些晃的火把在營地四周自然是隨可見,麴崇裕往遠看了一眼,二十里外便是賀魯的大軍營部所在,只是在今日這一戰之後,以賀魯那狐狼般的子,在沒有探聽出虛實之前,是絕不會輕易出戰了……他正想得出神,卻聽不遠有人笑道,“世子好興致,竟然在此賞月。”
看見迎面走來的修長影,麴崇裕多有些意外,“你怎地也逃席了?”
裴行儉走得不急不緩,臉上的笑容在月中顯得分外清朗,“彼此彼此。”
原來也是個懶得應酬的,麴崇裕了角的笑意,正道,“麴某一介紈絝子弟,偶然押運糧草,竟遇到此等兇險,驚魂未定之下,自是無心宴飲,裴長史卻是蘇將軍得意門生,如此盛宴竟不告而別,又焉能說得過去?”
裴行儉嘆了口氣,“裴某豈敢不告而別,乃是不勝酒力,被人架出來的,也不知讓多人滿心歡喜。”
麴崇裕一怔,自己之所以推了邀約,便是知道宴無好宴,只是看著裴行儉此刻分明毫無醉意的模樣,猛然想起西州的那次接風宴上他也是半路便被衆人灌得“大醉”,忍不住淡淡的道,“原來如此,此事長史從來最是拿手。”
裴行儉笑著搖頭,“被人灌酒滋味如何,世子心中有數,我倒真真是替那些酒可惜,好端端的被人濁了味道。”
聽到“被人灌酒”四個字,麴崇裕臉不由微變。在長安時,他最恨的便是參加那些宴席,看著那些宗室貴介帶著恩賞的神向自己舉起酒杯,“玉郎,你莫不是覺得長安酒不及你們高昌的?”
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再說,如此佳節,原該與一兩知己共酬明月,世子今日既已賞臉應邀,守約哪敢失信於君?”
麴崇裕回過神來,倒有些沒想到早間隨口的一句話裴行儉竟還記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著兩個酒囊,淡然道,“此酒風味固然頗佳,只是要拿來酬此明月,卻是不大容易。”難不兩個人坐在這營中空地上對著月喝?
裴行儉呵呵一笑,“世子請隨我來。”說完轉便走
麴崇裕心頭不免有些疑,邁步跟了上去,卻見裴行儉沿著營牆,一路向營地西北角走去,徑直走到後營的一木製的瞭臺下,幾步了上去,也不知說了寫什麼,那兩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來。
到臺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來?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嘆了口氣,邁步登上臺。卻見裴行儉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欄邊上,見他冒頭,劈頭便把一個酒囊扔了過來。
麴崇裕忙偏了偏頭,一手接住酒囊,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這臺不過是離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見方的簡易木臺,四周是矮矮的木欄護板。只是隨意四下一看,他的心裡也不由暗讚了一聲。這臺視野極佳,又是圓月當空,月華如練,舉目遠眺,莫說這一大片軍營,便是鷹娑川一無際的草甸,遠波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盡收眼底。兼之夜風清冷,拂面生涼,讓人心神都爲之一爽。他忍不住擰開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對著夜空長長了吐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底無數濁塵都被吐了出來。當此即,卻也無甚可說,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儉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酒家埋桃樹下十年方得,名爲桃花,我卻覺得,細細品來,竟有殺伐之氣。”
酒香猶在脣齒之間,在悠長醇厚之外,的確自有一清烈,麴崇裕心裡一,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軍營,這寂靜無聲的深黑起伏廓之中,似乎自有一殺氣,而撲面的清爽夜風裡,若是仔細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帶著些微的腥之氣——前方數裡便是大片的戰場,這幾日中,上千人的鮮足以染紅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點頭嘆道,“若非在沙場,的確品不出此酒的妙,守約果然獨慧眼。”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過是在沙場上痛飲過一回,畢生難忘而已。”
麴崇裕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難道裴行儉竟是曾軍征戰過?可他的履歷自己明明記得很清楚,上面絕無次筆。
裴行儉自顧自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驚疑,行儉雖不曾從軍,卻也曾於荒草白骨之間,喝了一夜的新酒,自此之後,便不輕醉。”
在沙場的荒草白骨之間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約這酒,果然喝得別出心裁。”
裴行儉搖頭而笑,語氣甚是平靜,“不怕世子見笑,六七年之前,行儉也曾日日醉生夢死。恩師看不過眼,帶我日夜急疾,來到一他曾鏖戰過的沙場,當年那一仗甚是慘烈,我去之時雖已時過境遷,但荒野之間依舊是白骨隨可見,還未夜,便是風煞氣人。恩師丟了幾囊酒給我,讓我或是醉死沙場,與他當年的同袍手足作個新伴,或是放下酒囊,從此活出一個模樣來。”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過來,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儉的長子與結髮妻子先後夭亡之際,聽聞與那位號稱收留了他們母子的臨海大長公主不無關係,裴行儉日日買醉,大約便是因爲此事,這恩仇之間的折磨,的確讓人……他不由輕輕的嘆了口氣。
裴行儉略停了停,竟是緩緩的說了下去,“那一夜,我對著荒草間的骷髏想了許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來不久也會化爲這樣一堆白骨,無知無覺,無憂無喜,似乎也還不錯。可是喝了幾囊酒之後,又覺得有些不對,若人死則無知,那我來這世間一遭,難道就是爲了做一堆這樣的無名白骨,好教親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後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對那黃泉之下所有的親族?思來想去,我還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間睡了一覺,醒來時,正是日出東方。世間從此便了一個酒鬼,多了一個祿蠹。”
他竟然曾在沙場白骨之間,這樣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裡一陣驚悸。月之下,看得見裴行儉的眉目間依然是一片清朗從容,彷彿說的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瑣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幾眼,只覺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漸漸看清了面前之人,靜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你若是祿蠹,世間之人如我等,豈不都是米蟲?”
裴行儉搖頭一笑,“世子過獎。世間之人,若想不做米蟲祿蠹,何其難也!當日我也曾問過恩師,人生在世,不滿百年,王侯將相,鄉野匹夫,轉眼間不都是這一堆白骨,建功立業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師告訴我,白骨自是絕無不同,只是在他看來,爲男兒,既來這世上一遭,總要令這世間,一些荒野草間的白骨。因此若是爲,當澤及子民,造福一方,而爲將者,則當以戰止,擒賊擒王!如此,便是自最後化爲白骨一堆,也無愧於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爲,自是不能以米蟲而論,裴某也不過是這些日子以來,才勉強算不得祿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答言,依他來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縱然無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親難道做過什麼有愧於天地之事?當年西州那萬千百姓難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淪爲亡國君民,不都是一個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約……他若是這樣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片刻,還是笑道,“守約懷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不敢當,其實對於世子,行儉心裡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謀遠慮,能屈能,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還世子指教。”他頓了一頓才道,“以世子之才幹,爲何執意自囿於西州?“
這一問的聲音極爲輕緩,但落在麴崇裕的耳裡,卻是嗡的一聲巨響,他驀然擡頭看著裴行儉,目變得冰冷,半晌才嘲諷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你出河東名門,又是大唐忠臣之後,有何等雄心壯志都不爲過,請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儉的目依舊平靜,“世子所言差矣,若非這門第名聲,裴某大約也不至於險些做了草間白骨。所謂門第,其實與這酒囊有何差別?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夢死,若是放下,便什麼都不是。男兒如我等,學文武,頂天立地,何必計較他人目議論?世子,請恕我直言,你太看輕了自己,也太看輕了大唐。”
麴崇裕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旁人若說這個,他自是會嗤之以鼻,他在長安十幾年所的欺辱輕視,豈是幾句話能打消的?但認真論起當年的憋屈不得意,他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頂著天煞孤星名頭的裴守約,莫說自己不能比,只怕整個大唐也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提並論。
裴行儉的目投向了大營中央的燈火搖曳之,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長安自有一些宗室紈絝,只是此等人,不過是些自以爲是的酒囊飯袋,就如大唐之軍中將領,若都是世子所見此營數人那般的心氣度,唐軍又焉能創下天軍的赫赫威名?”
麴崇裕依然只是默默的仰頭喝酒,裴行儉也不再多說,眼見手頭這囊新桃花酒已所剩不多,麴崇裕才微瞇著眼睛笑道,“我也有一事不明,還守約直言相告,以你的心手段,何至於會來西州,會來此與我飲這一場酒?”
裴行儉放下酒囊,直視著麴崇裕,“一則所謂命數如此,此間曲折原也一言難盡;二則,我生平志向,不過回報師恩君恩,使這月所照之,略幾沙場,略若干白骨荒丘。”
麴崇裕點了點頭,卻聽裴行儉又問道,“不知世子中所願,又是何事?”
麴崇裕沉默片刻,揚眉一笑,“崇裕不敢與守約相比,只是既然在西州,自然也希此地風調雨順,此外麼,”他笑了笑,“有時難免也會思量,那些喜將他人踩在腳下之人,他們的頭頂臉面若是踩起來,卻不知會是何種滋味。”
裴行儉怔了怔,不由搖頭苦笑,舉起手中的酒囊,“玉郎請!”
麴崇裕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歡暢,好容易才止住笑,“守約請!”
此後兩日,戰場上風平浪靜,賀魯部竟是再未出戰,因此次所送及繳獲的糧草充足,一時倒也無人提及讓蘇定方再去押運糧草,另外兩支大軍則先後有捷報傳來:程知節本軍破歌邏祿、月兩部於榆慕谷,周智度破突騎施、木昆兩部於咽城。麴崇裕心中不由開始暗暗期待一場大戰,不想等了幾日,一騎快馬傳來的卻是一道軍令:唐軍三人馬立即靠攏,不得輕戰!
簽發軍令者,並非大總管程知節,而是行軍副總管王文度。
麴崇裕不由愕然,一番思量後找到裴行儉,“軍令既是如此,我等多待也是無益,不如速回西州,也好多做一番準備。”
裴行儉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世子,我有一不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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