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搟得薄薄的麪皮上，抹了厚厚的一層加了豉椒的生醃羊醬，麪皮一層層捲起，用刀切三寸來長的六段，拍圓，放烤爐之中，不一會兒就有濃香飄了出來。

竈臺上燒的是最常見的百歲羹，湯卻是人的白，映著碧綠的薺菜，分外養眼。另一個竈眼則在煮飯，揭開時能看見，用南燭葉浸泡過的米飯晶瑩中著清爽的綠。

琉璃估量著時間差不離了，讓廚娘把千層餅從爐裡取了出來，用帶蓋的大銀盤裝好，連同百歲羹、青飯，一起端到了上房。

蘇家的上房門外，蘇桐正在探頭探腦，看見琉璃帶著人走了過來，大了一聲，“新婦子來囉”撒就跑了進去，上房裡頓時傳來了一陣笑聲。

蘇家的大食案上早已擺好了之前做的幾道菜，就待最後這三樣上來便開飯，於夫人坐在上座，羅氏站在後，裴行儉陪坐在下首，看見琉璃進來，於夫人早已笑得合不攏，看見琉璃把食盤一樣樣放好，忙道，“你快坐守約旁邊去，咱家沒那麼些規矩”又回頭責怪的看了羅氏一眼，“你也莫作怪，難不我今日還得讓你伺候用飯不？”

羅氏嘻嘻一笑，在對面坐了下來，裴行儉卻站起來，持壺親手將於夫人面前的酒盞倒滿，又在自己面前倒了兩杯，琉璃忙走過去，和他一道舉起杯來，蘸甲彈酒而敬。於夫人笑著點頭，“好，好，你們夫婦正該相敬相親，白首偕老。”說著一飲而酒，不知是酒太烈，還是喝得太急，眼角頓時濺出一點淚。

羅氏忙笑著打岔，指著銀盤裡那六個烤得微黃的餅問道，“大娘，這是什麼，以前竟沒見你做過。”

琉璃笑道，“阿嫂可曾吃過古樓子？這不過是小號的古樓子罷了，琉璃倒覺得，若千層餅，似乎更是切。”

蘇槿等不得，忙抓了一個在手裡咬了一口，道，“好燙好鮮”趕換了隻手拿餅，一面吸氣不迭，一面又咬了第二口。蘇桐也有樣學樣的抓在手裡吃了起來。衆人不由都笑了。琉璃便夾了一個，放在了於夫人面前。

於夫人早已悄然掉了眼角的淚水，滿面笑容的吃了一口，連連點頭，“果然鮮，比油膩膩的古樓子好吃得多”

裴行儉卻是昨日在家中就吃了一回的，慢條斯理的嚐了一口，轉頭對琉璃低聲笑道，“果然又長進了。”

琉璃笑著對他眨了眨眼睛，的千層餅當然比古樓子好吃。古樓子的羊餡是用牛油拌的，略冷一點就膩人，做的羊餡則是用桂皮醬先醃泡過，鮮而味，加上餅皮薄了，便容易烤得脆脆的，外脆香而裡鮮，還有辣味，應該正對於夫人的胃口。

新婦三日洗手做羹湯，這個沒有公婆的人，這第三日也只能到蘇府來賣弄賣弄手藝，以回報蘇定方夫妻照顧裴行儉多年，又疼了一場。

羅氏眼尖，看見那百歲羹的頗有些與平日不同，忙盛了一碗捧給於夫人，於夫人喝了一口，奇道，“今日這百歲羹怎麼出來這個味道了？”

琉璃笑了笑，“不過是用了熬了一夜的湯而已。”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這才明白爲何會一大早便神神到廚房搗鼓半天，又讓阿霓抱著一個罐子上車一路跟了過來。只是因爲自己不告訴今日的那壇酒是送給誰的，竟也賭氣不告訴自己那罐子裡裝的是什麼……

於夫人點頭不語，又喝了兩口，突然嘆了口氣，“若是將軍今日能嚐到這碗羹，不定會多歡喜，他這琢磨吃食的習，家中竟然只有琉璃學了八去”又悵然往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裡了？”

這樣一說，羅氏心裡一酸，臉上卻忙堆上了笑容，“這不前幾日剛收到了書信麼？如今應在路上，只怕快到高麗了。”

琉璃也笑道，“這有何難，想來不用多久，義父便能凱旋而還，到時琉璃再好好打起神做幾道孝敬義父，只是琉璃的這點雕蟲小技怕是不得他的眼，到時還要請阿母勸義父勉強也用一些，莫要太過嫌棄就是。”

於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你義父歡喜還來不及呢，你不知道，你義父還說過，你比蓉娘更像蘇家兒”話一出口，自己也呆了呆，忙對裴行儉道，“你也快喝一碗，涼了只怕就不鮮了。”

羅氏也站起來給蘇桐蘇槿一人盛了一碗湯，“剛吃了一個餅，都用些羹，比你們平日吃到的百歲羹可要鮮得多。”又轉頭對琉璃笑道，“你不知道，當日我嫁進來，三日廚饋姑舅的時候，阿翁吃是吃了，回頭卻跟阿家嘆了半日的氣，說是無論如何以後也不能讓我管了廚下事務，我後來聽說了，嚇得直哭……”

於氏被逗得笑了起來，蘇桐蘇槿吃得開懷，更是又說又笑，於夫人便笑罵他們不守規矩，整個屋子變得一片熱鬧。

吃過飯，於夫人便拉了琉璃到一邊，上下看了幾眼笑道，“也不用我來問你，守約自然待你是極好的。”琉璃不由臉上一紅，裴行儉待自己當然好，就是有些太好了，恨不得萬事都替做了，到現在爲止，持的全部家務，也不過是到廚房皮子，指揮著廚娘做幾樣吃食出來，倒虧在於夫人手下了那樣一通艱苦的主婦速訓練。

於夫人見紅著臉微笑的樣子，突然有些百集，頓了頓才道，“只是這幾日也就罷了，再過些天，只怕那兩邊又不會消停，那些人輩分在那裡，無論是順著還是逆著們，你只怕都要吃虧的，若真有難決之事，你能拖就拖著些，找機會打發人來告知我一聲便是，我定然會趕過去”

琉璃心中，鄭重的點了點頭。

因蘇氏父子都不家，裴行儉不好久留，於夫人跟琉璃又說了幾句話，便放了兩人離去，琉璃上車便看見車廂一角的那個酒罈子，心中好不鬱悶：的高湯謎底已經揭曉，他這罈子郎宮清卻還不知是送誰……有心想問裴行儉一聲，但看他那笑的可惡樣子，決計是不會說的

卻見馬車跟在裴行儉的馬後，一路向南而去，轉眼便過了永寧坊，竟是一路進了南邊的昇平坊，在一家小院門口停了下來。琉璃下了車，四下看了幾眼，此挨著樂遊原，四周並無幾戶人家，院門上亦無匾額，看樣子應是一別院。

裴行儉上前敲響了門環，門開，一個老蒼頭探頭出來，一見裴行儉便笑道，“九郎來啦好久不見”

裴行儉笑著點點頭，回頭道，“琉璃，你跟我來，你們都在外面候著。”阿霓一怔，退開了兩步。琉璃不由暗吃了一驚，裴行儉挑了今日來拜訪之人，應是他的長輩，但聽這門房的語氣，竟是十分親近稔，可裴行儉有什麼親近的長輩是從未聽說過的？爲何又不能帶下人進去？

進了門，只見這院子十分幽靜，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條曲徑在樹蔭之中蜿蜒向上而去，走了一盞茶功夫，轉過一座假山，纔看見幾間頗爲古樸雅緻的舍坐落在院子的最高。

琉璃越發好奇，即使是別院，這也太幽靜冷清了些吧？幾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難道裴行儉除了當和尚的表弟，還有當道士的叔叔？

到了舍的臺階下，那門房進去通傳了一聲，沒過片刻就出來笑道，“兩位裡面請，我家阿郎正等著九郎。”

只見房門開，裡面是一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子，地上丟著幾個團，牆上著十幾張古怪的大圖，上面全是連線或不連線的星星點點，又的標註著小字。看得見有一道後門通向後院。裴行儉並不遲疑，穿過屋子便走出門去，後院竟也是一片空的平地，只在正中設了幾張比尋常馬紮略大些的胡牀，其中一張胡牀上坐了一人，正低頭收拾著手裡的幾張麻紙。

琉璃跟在裴行儉的後面，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突然認出那牆上的怪圖是什麼，一數正是十二張，念頭略轉，口不由砰然一跳。

坐在胡牀上的人笑著站了起來，“今日難得好天氣，守約你倒是來得早。”一眼看上去，此人似乎是四十到六十皆有可能，量偏瘦，穿著一件時下很有人穿的寬袖領青袍，留著三綹長鬚，相貌清矍，神態悠然，只是一雙眼睛清明徹，竟讓人有些不敢直視。

裴行儉長揖一禮，“守約見過李公。”

那人笑了起來，“你今日禮數怎麼這般周全起來了？”

裴行儉神裡有見的恭謹，“若無李公，守約焉有今日？守約今日攜子前來，便是爲謝李公當日點撥之德，數年教導之恩。”回頭對琉璃又輕聲道，“這便是你一直想見的太史公。”

琉璃在看到那滿牆的星圖時已經猜出了幾分——如今的大唐只有一個太史令，那便是李淳風。對李淳風一直十分好奇，在裴行儉面前也順口說過兩句玄奘法師又不是李淳風之類的話，他每次都是笑一笑而已，聽剛纔的言語，他竟然被李淳風教導了好幾年？

琉璃了心頭的激盪，走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李淳風微笑道，“不必多禮。”又對裴行儉笑道，“你今日能來便好，至於指點教導卻談不上，這幾年我不過是與你一道參研了李衛公留下的算書，自己何嘗不是所得甚多？若無此書，我注算經也不會如此順遂。”

裴行儉笑道，“李公不過略有所得，而守約若無李公指點，卻是守著寶山無門而了只是不知李公的算經注得如何？”

李淳風颯然一笑，“最晚明年便能得了。”

琉璃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心頭長久以來的一個疑倒是解開了：裴行儉是以長於相人等奇而聞名，但蘇定方卻似乎不通此學，原以爲裴行儉是拿著李靖的書自學才，倒沒想到還有一個這樣的人在指點他……

正想得出神，卻聽裴行儉突然轉頭對道，“今日特意給李公帶了一罈郎宮清的，竟是忘在車上了，你出去吩咐阿一聲，讓他拿進來吧。”

忘記，他會忘記這種事？琉璃詫異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只得向李淳風行了一禮，默默的退了出去。

眼見的影穿過房子，消失在外面的臺階下，李淳風捻鬚微笑起來，“守約，你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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