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是一樣的花燈，明明還是一樣的人流，連那些追逐在碧油車後的年郎唸的豔詩與一個時辰前的也沒什麼區別，但琉璃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邊的人一直握著的手，他的手溫暖而穩定，並沒有握得很，卻無論怎樣突然的擁，都不會鬆開，反而會把迅速帶到一個寬厚的懷裡，在人流洶涌中輕鬆的護住。每到這個時候，微笑會抑制不住的涌上的角——還好，沒有人能看見。

裴行儉並沒有再戴那個可笑的踏搖娘面，卻不容拒絕的把它戴在了琉璃的臉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氣對說，“今日再忍一忍，日後咱們一起來看花燈，你再不用戴這個悶氣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擔心萬一遇見認識他們的人，會爲惹來閒話，自己卻覺得這樣也好，戴著面就可以想怎麼看他就怎麼看他，想怎麼笑就怎麼笑，不用擔心會嚇到別人。

裴行儉今夜這樣束著發，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份颯爽英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像會發，說話走路也比平日輕快了許多，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輕車路的帶著琉璃走遍了東市附近的幾個坊，低頭告訴，那座兩層的燈樓是誰家的手筆，那個氣派的燈棚裡坐著誰家的親朋。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過了褚遂良府門前扎的一艘燈船，終於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裡豎著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燈樹，十幾樹枝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蓮花燈、牡丹燈、龍虎燈、人燈——四周圍得人山人海，聽得見樹下傳來的踏歌之聲。

裴行儉低頭道，“長安城裡要論踏歌，以此最是熱鬧，多的時候有幾百人一起踏歌，通宵達旦，天明方回。你想進去看看麼？”

琉璃聽著裡面悠揚歡快的歌聲，有些悠然神往，只是看著眼前麻麻的人頭，還是搖頭道，“人也太多了些。”

裴行儉擡頭往裡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早些年，我才進弘文館時，和同窗們約著到這裡來瞧熱鬧，又想進去，又不願與人，我那時當真是年輕狂，不假思索便直著嗓子大了一聲，‘琴音閣的人出來觀燈啦！’好些人嘩的一聲都往西邊的琴音閣跑，我們一下子全鑽了進去……”

琉璃想著當年十幾歲的裴行儉調皮搗蛋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裴行儉瞅著笑道，“你若想進去，今夜我再上這麼一嗓子如何？”

琉璃笑著擺手，“別！萬一還有人記得當年上的惡當，我怕是還沒進去看見人，便被揍了豬頭。”

裴行儉揚眉笑了起來，“你也太小看了我一些，你當我還會嚷嚷那句話麼？”

琉璃想了一想，認真的點了點頭，“自然不會，我猜你會一句，哎呀，是誰掉了錢袋？”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

兩人從平康坊出來的時候，夜風越發的涼了，觀燈的人也漸漸的變得稀疏，裴行儉擡著看了看月，嘆了口氣，“只怕快四更了。”轉頭對琉璃道，“咱們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後我去接你出來喝酒。”

琉璃一時險些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愣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裴行儉笑得愜意之極，“今夜恩師打的這個賭，我已經贏了，上元這三日每日都可以帶你出來。”

琉璃忍不住問，“那你若是輸了呢？”

裴行儉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你就這般小看我？所謂知己知彼，沒有一點把握我怎麼會賭？恩師他們會走哪條路，會帶多人，我早就知曉，恩師雖也猜得到這一點，卻多半不會想到我會穿裝，更想不到我能認出你，因此打這個賭時，他就輸定了。行軍佈陣，決戰沙場我是無法跟恩師比的，但揣人心，故佈疑陣，大概還是我更拿手點。”

琉璃越發好奇起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我？”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的眼睛，“明日午後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全明白了。”

琉璃看著他，只覺得腦中慢慢的又變得一片空白，裴行儉微笑著嘆息了一聲，牽著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你還沒說，輸了會如何？”

裴行儉笑道，“我若輸了，咱們親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師家用晚飯！”

琉璃心裡突然一，輕聲道，“你以前難道是常去的，爲何這幾年卻不再來這邊吃飯了？”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琉璃正覺得心裡開始有些發沉，卻聽他長長的嘆了口氣，“你可能也聽說過，恩師有一個，我剛到恩師門下時，才十歲，我一直當是親妹子，後來我家裡出了變故，又搬回了這院子，還是依著原告的習慣天天過去，卻沒想過已經長大了。我這邊的形原本就複雜，不知誰竟傳出閒話來，說師母之所以幫我出頭，原是別有用心。這樣一來，我怎麼還好過去？後來師妹雖已出嫁，我卻是有些不習慣過去了，一則，不願意再把自己的那些麻煩帶到恩師家去，二則熱鬧過後的冷清，似乎格外難捱一些，還不如一直如此。坐實了是個天煞孤星，倒也清靜。”

原來事竟是這樣！那些人要把他到什麼份上才肯罷休？琉璃心口一陣發堵，忍不住反手是以握住了他的手掌，裴行儉低頭看了一眼，輕笑道，“我這般費盡心思，便是想讓你早些嫁給我，你竟還不大樂意！”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口的那點憋悶頓時消散了一大半，輕輕的哼了一聲，明明已經被他算計得答應了好不好？眼見前面已經快到長興坊門口，纔想起那個永寧坊裡的燙手宅子，忙輕聲把事經過和宅院大致況說了一遍，“你看該如何是好？我跟義母也說過，說還是要問你拿主意。”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反正推不掉的，不如我們明日先去看看那宅子如何？”

琉璃茫然道，“那樣的宅子只怕是帶門房的，若是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自然不會讓人瞧見，咱們翻牆進去。”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邊的這個男人，不得不承認，對於他，不知道的事，大概真的還有很多。

轉眼前面便是蘇府門口，裴行儉站在燈影裡笑道，“這麼晚，我就不去自投羅網了，恩師若要問你，你說實話就好。”說著手將的面揭下來，看了半晌，突然低頭在的眉心上輕輕一吻，聲道，“好好歇著，等我來接你。”

………

馬車轆轆，居然一個拐彎便進了西市的南門，路兩邊依然是那些悉的店鋪，各種香料的氣味混合著酒香香脂香從車廂的紗窗裡直進來，那味道也依然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看著這條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琉璃心裡的震驚幾乎難以言表：難不裴行儉特意接了自己，是準備帶自己去夾纈店拜訪舅父？可如今……

離夾纈店還有幾十米，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琉璃怔了片刻，帶上帷帽，掀開車簾跳了下來，裴行儉早已下了馬，手接了一把。眼前是一家不大的酒肆，並無胡姬當戶，門面桌椅一概平常，正是剛開市不久的時辰，裡面也沒幾個客人。這酒肆那時一日要路過兩回，卻從來沒有留意過裡面的形。

一位小夥計滿面笑容的迎了出來，“九郎快往裡請，好一陣子沒見到您了，可還是坐老地方？”

他竟是這家店的常客？琉璃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只微笑著向點了點頭，夥計殷勤的在前面帶路，上了二樓，將他們帶到一間臨窗的雅座裡，又問，“小店這兩日新進了西涼葡萄酒，還有八月合的三勒漿，九郎可想嚐嚐？”

裴行儉道，“還是老規矩，先熱一壺五雲漿，煩你再去前面食鋪裡買一盤元日盤來。”轉頭又問琉璃，“你想喝點什麼？”

琉璃這幾年裡幾乎沒有喝過酒，便想說還是不喝了，可看著他帶著期待的眼神，口而出的卻是“葡萄酒。”

裴行儉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再來一爵西涼葡萄酒。”夥計笑嘻嘻大聲應了一句，退出門去。

和一樓堂屋裡多是高足大案，酒客隨意落座不同，二樓的這雅間裡依然是坐席上設著茵褥，長案配著低幾，裴行儉和琉璃對面坐下，裴行儉便笑問，“昨夜你回去時恩師怎麼說？”

昨天夜裡，琉璃有些暈乎乎的走到門口敲響了門環，門房開門時卻立刻探頭往後看了好幾眼，剛回自己的院子，蘇定方便和於夫人一道趕了過來……想起蘇定方當時那副炎急火燎的樣子，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自然是恨你溜得太快，又好生問了我一通，我說你扮了子，又說你認得我的形，義父還跺腳嘆了半天，說自己太大意了。”說著還是忍不住道，“義父也問我，你爲何能認得我的形，我自然也不大明白。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很多次，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裴行儉微笑不語，手略用力的一推，兩人邊窗戶的下面半扇頓時被推開了兩尺多寬，寒風灌了進來，下面的街道也盡眼底。裴行儉鬆手合上窗櫺，才擡頭看著琉璃，“這幾年，我下衙後若是無事，便會來這裡喝一壺酒，到閉市之時纔回去，我記得有一個多月，差不多日日都能看見你。”

琉璃不由怔住了，天天出西市，不過是前年二三月間的事，他那時也就見了自己兩三面吧？自己本沒有幫到過他，還在夾纈屏風的價格上老實不客氣的宰了他一刀，他怎麼會……

裴行儉只是沉默的深深的看著。門上響起了兩輕敲，他微笑起來，“讓我先喝杯酒，壯壯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