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狼毫小筆仔細的爲絹帛上的大寶殿添上最後一筆金，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放下筆，退後幾步，左右端詳了幾眼，臉上出了笑容。

阿凌本來坐在窗邊一面看著外面的景緻，一面啃著今年新貢的哀家梨，見琉璃放筆，忙跳了起來，幾步蹦一看，忙不迭的點頭，“真是好看這金作的畫，就是富貴。比原來的那幅還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語，原來那幅畫的是青綠工筆界畫，這次才換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時還不覺得，搬到這山上主殿附近才，只有金碧山水的富麗典重才能表現出這萬年宮的盛世氣象。只是，這一幅《萬年宮圖》，最早筆作畫時還是春三月，如今卻已是滿山黃葉丹楓。

想到就要回長安，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他說得對，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自打中書令柳奭請辭被準，又改任了吏部尚書，朝堂中表面上再無靜，高宗這邊亦然，只是幫武昭儀調養子的那位蔣司醫被擢爲了侍醫。但有些，即使是琉璃這樣並非在其中的人，也能覺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來越悠閒，以至於要回避的時候也越來越多，萬年宮前員的車馬稀疏了許多，聽見在前門當差的小宦私下抱怨油水了一半……

遙遠的長安上空，彷彿有某種微妙的在醞釀。不知高宗是不是也到了這一點，這次避暑的長得越發離譜：離開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幾日，只怕這山裡就該迎來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後，料徹底幹了，琉璃這才的捲起了這幅畫，阿凌也把料、筆、尺等收拾進了案幾旁的三彩箱，兩人走下樓，往排雲殿的西屋而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傳來了轟然一聲，隨即是武懊惱的聲音，“撥了個十出來”又有人笑道，“昭儀好運氣”

琉璃和阿凌相視一笑：這定然是昭儀和又在玩雙陸了這雙陸原是宮裡最流行的一種遊戲，既要技巧，又要手氣，武則天最善玩雙陸，武十次有七八次會輸，卻常常愈戰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簾進去時，果然只見武則天與武都坐在牀上，中間放著一個兩尺餘長、一尺來寬的金銀平雙陸局，武則天持黑，武持白，站在一邊數籌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綵。

眼見武則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經走進了武那邊的刻線之，這次兩枚骰子又丟了個十出來。武則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進去，推棋笑道，“順娘，你又輸了今日的彩頭可都歸我了。”

武滿臉都是懊，嘆了口氣，“近來手氣著實不大好。”

玉柳便上來笑道，“也坐了一個多時辰了，昭儀還是起來鬆快一下的好。”

武立刻搖頭，“再來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著行了一禮，“琉璃見過昭儀和，昭儀吩咐琉璃畫的《萬年宮圖》已經得了。”

武聽到這個，忙丟開了雙陸，笑道，“快展開給我看看”武則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聞言也笑了起來，“我昨日還在想，你若再畫不好，莫非要下次來的時候再畫？”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著畫卷的一頭，慢慢展開，這副金碧界畫用的是豎幅，一尺多寬，三尺多長，由上到下畫了萬年宮山頂的幾宮殿樓閣，又以大寶殿爲主，用筆工細準，設華貴古豔，窗檐樑柱，都畫得纖毫畢現。武看了便讚歎不絕，“比你原來那幅還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爲萬年宮的山上風更好。”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然是高風更好。”又道，“我看你這畫，比董展也不差。”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畫家，展子虔《遊春圖》，在後世的書畫界裡幾乎有著鎮國之寶的地位，這句話聽到耳裡，琉璃不由耳朵發起燒來。

到了晚間，玉柳又帶人了一次，道是聖上見了《萬年宮圖》也甚是歡喜，賞了琉璃十匹蜀錦，昭儀又添了十匹單羅，琉璃笑著謝過，收箱裡，低頭一算，宮這一年別的沒有攢下，這綾羅綢緞倒是很有幾箱子，只怕做嫁妝都夠了。想到此，的指尖似乎又熱了起來，彷彿那溫的覺已經烙在那裡，永生也不可能再磨滅。夜已漸深，一下弦月剛剛升起，清輝灑在羣山之上，有一種溫的傷。

第二天一早，萬年宮的大隊人馬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路程。高宗雖然在萬年宮流連忘返，一旦回程，卻毫不拖泥帶水，第三天鑾駕便回到了太極宮。琉璃坐的馬車依然是從永安門，只是這一次，永安門常年關閉的中門轟然開，武則天的翟車從這扇皇后專屬的大門中長驅直。

琉璃依舊是在暉政門下了馬車，阿凌把行李給了前來接應的小宦，兩人正準備往裡走，卻見有一個宦笑著迎了上來，“庫狄畫師，您的檐子在那邊。”

琉璃唬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阿凌，只見也是愕然，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若是在宮裡坐起檐子來，豈不是太過輕狂，也是對貴人們不敬。”

那宦笑道，“畫師莫難爲小的們了，這是昭儀特意吩咐下來的，說是畫師有救駕之功，坐個檐子也是應當，這宮裡任誰有過這樣的功勞，再來說個不字也不遲。”

琉璃推不得，只得再三謝了，這才坐上了一架本帷簾的四人肩輿，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輿走得甚是平穩，可琉璃的心裡卻晃悠悠的踏實不下來，只見來往宮人莫不多看幾眼，隨即便陪笑著讓開路來，琉璃只能著頭皮靜靜的跪坐在肩輿中，做坦然狀，九月下旬的長安，風中早已頗有涼意，但在咸池殿院門前下輿的時候，卻肩膀發僵，比熱天一路走還要辛苦幾分。

咸池殿裡此時行李運送，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帶著阿凌徑直去了後面的住，屋裡被打掃得甚是乾淨，行李也已被搬放了進來，又有小宮送來食盒，兩人吃了幾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著昭儀和武正在休息，也歇了半響，起來時看外頭日頭已斜，這才往前頭去。

剛剛出門，就見武則天邊的一個小宮一溜煙的跑了，阿凌與相，忙點了的名字問，“你忙？”

那小宮跺腳道，“你說這些貴人們是了？昭儀才歇了一個多時辰，貴妃德妃還有婕妤們一個接一個的都來拜訪送禮了，咱們這裡又是還有好些沒來得及收拾出來的，前頭竟是連賞人的荷包都不夠了，還得趕去庫房裡找……”說著撒就跑了。

阿凌看著的的背影，搖頭冷笑了一聲。琉璃心裡也有幾分明白：若說嬪妃們的來往，這咸池殿原本是宮裡最的一，便是年節，也難得有人。但如今風頭已變，這太極宮裡但凡想給留條後路的，只怕今日這一遭都必得。只見這院子里人人腳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了幾分，想到前面的景，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待來到後殿武的屋子，卻見楊老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裡面，穿著深紫的團花襦襖，一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半年不見，看去倒像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萬福，楊老已擺手道，“快些起來，讓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著走了，楊老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還這般見外，順娘給我的信裡早已把那場大水的事都說了，說起來，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順娘娘都是多虧了你才無恙。”

琉璃心裡哀嘆一聲，忙低眉順眼的道，“楊老千萬莫這樣說，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話誠誠懇懇的重新說了一遍，又道，“若是當初沒有楊老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說昭儀他們貴人天佑，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氣，哪裡是救了貴人？分明是救了。”

楊老呵呵的笑了起來，拍著的手，“你這孩子就是可人疼，難怪有這般的福分可見是善有善報。說來順娘也快一年未過了，你和順娘這次就陪老住幾日可好？”

琉璃心裡一跳，笑著點了點頭，武本來懶懶的坐在牀頭，聞言坐起來了一點，“正是，這宮裡雖然是好，住得久了卻也悶氣。”

楊老想說，擡頭看了翠墨阿凌幾個一眼，幾人忙都退了下去，楊老這纔對琉璃輕聲道，“琉璃，我聽說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間的事，特意去問過幾箇舊，倒也聽說了一些舊事，裴舍人可跟你提過他的族中事務？”

琉璃心裡一沉，搖頭道，“裴舍人只提過一句，似乎與族人之間有一點煩擾，如何卻未曾說過。”

武眼睛立刻亮了，“母親，裴家這樣的世代大族，一直名聲極好，你難道聽說了？”

楊老瞟了一眼，冷笑道，“你也裴氏是大族，你可，越是這樣幾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武頓時想起賀蘭家族中一些事，沉默了下來。

楊老嘆了口氣，“何止是一點煩擾，說起來，他能平平安安過到今日，著實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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