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最是清朗,依依躺在窗前的便榻上,晨風從半開的窗下吹了進來,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依依卻只覺得鬱悶無比。窗外有小宮們嘰嘰喳喳的說笑之聲不斷傳來,讓越發的煩躁,忍不住轉頭對邊的宮阿餘怒道,“什麼人大清早的便在這裡吵鬧”
阿餘應聲跑了出去,不多久外面便傳來豆般的一通訓斥,小宮們鬨笑一聲作鳥散。依依恨恨的拍了拍榻沿,只覺得那鬨笑聲裡似乎也充滿了嘲諷: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們就當自己再不是咸池殿裡的管事了麼?
說來也真是黴運當頭,那個庫狄琉璃去的是淑景殿,竟然囫圇著回來了,雖說崴了只腳,卻被昭儀日日去屋裡唸書,是何等的差而自己,去的是立政殿,先被晾了半日不說,出門時居然腳底一從臺階上滾了下來,結果頭也破了,腰也傷了,日日只能躺在榻上生閒氣。
自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自己,回想起來,那臺階上一定是塗了什麼,但昭儀卻吩咐說,日後無論什麼人問起立政殿的事,一定要含糊過去,只許說是自己不小心。
昭儀這是傻了麼?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啊就算不是皇后吩咐的,也一定是皇后邊的人
可昭儀的話不敢不聽。這宮裡,人人都知道昭儀最是好,從不打罵宮人,又待人大方,別說咸池殿的宮人一年到頭賞賜不斷,就是不相干的宮人,但凡略幫過的,也從來不會賞。因此就算在皇后淑妃跟前常有人吃虧,到咸池殿服侍依然是宮裡第一等差,每次昭儀出去,往前湊的賤婢們更不知有多。自己這一個月不能在昭儀面前呆著,還不知道被誰鑽了空去,更別說忤逆了昭儀的意思——多人在盯著等著出錯呢,就像當年自己,不也是不錯眼的盯著昭儀邊的?
一念及此,依依忍不住看了阿餘一眼,阿餘忙笑道,“可是風吹得有些涼了?要不要奴婢拿牀薄毯來?”
依依住了心頭的煩躁,淡淡的一笑,“是有些燥,去給我拿柄團扇吧”笑容不自覺的有了一兩分武昭儀的影子。
阿餘忙轉去開箱,不多時就拿了一柄畫著嫦娥奔月的絹扇,滿臉都是笑,“奴婢給您扇扇?”
依依搖頭,把扇子拿在了手裡,看著扇面上嫦娥那窈窕的腰肢,心裡嘆了口氣。也不知自己還要躺幾天才能下牀活。醫說得明白,若是想不留丁點後患,就算覺得子骨輕便了,也要來看過,確定已經好了,才能下牀,到時想怎麼跑都依依自然不敢不聽,畢竟這子若是出了意外,才真是一世的抱負都付諸東流。
只是聽說這個月,聖上竟然日日都留在咸池殿,連十五那日都沒有按規矩去皇后的立政殿。雖說武夫人如今就住在殿裡,卻不知……別人也就罷了,千萬莫便宜了那個庫狄琉璃纔好想到那胡一來宮裡昭儀就另眼相待,連小宮裡最機靈能幹的阿凌都被派去伺候了;想到竟然去了聖上的書房,這種待遇除了以前的蕭淑妃、如今的武昭儀,宮裡何人有過?想到如今還不定怎樣天天在聖上面前轉悠……依依只覺得口愈發悶得難。
窗外突然又傳來了一陣說笑喧譁的聲音,忍不住狠狠的把手裡的團扇一拍,“這裡如今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
依依自然不知道,心心念念惦記的庫狄琉璃,這些天的日子卻遠沒有想像的好過。
此時,琉璃剛剛吃過早飯,看了看時辰,在心裡嘆了口氣,認命的抄起牀前案幾上翻開的那一卷《漢書》往外就走,阿凌忙了聲,“大娘”琉璃一怔,趕停下腳步,扶住的手慢慢走出門去。馬上就滿一個月了,要堅持……裝
的腳其實沒過幾天就消了腫,不到十日就能行走如常,但醫既然說了要養一個月,也只能腳上塗著藥膏,包著布條,時時做出一副腳傷未愈的樣子,尤其是皇帝面前,更是半點馬虎不得。武昭儀這些日子絕口不提皇后和淑妃那日的所爲,卻每日必要皇帝來了,纔打發琉璃一瘸一拐的離開。琉璃十分懷疑,那位依依也是因此不能起的。
不過,比起讀書這項“差”來,裝瘸實在算不得什麼。這些日子,武則天無事的時候,當真會讓去屋裡念幾篇傳記。每當此時,琉璃都會對來到這裡的最初三年心生激——若不是那時不能說話不能出門實在無聊,把那間屋裡僅有的幾本文集史傳都看了個爛,就這點練書法練出來的古文底子,只怕如今能不能看懂這些豎排繁無標點的史傳故事都是個問題。饒是如此,還是經常會遇見一些生僻的字眼讀不出來,以至於現在每天晚上,還要提前做功課,一本《說文解字》被已翻得卷邊。
更讓頭疼的,是武則天有時若有所思半日後突然蹦出來的問題,像是“高後權傾天下,爲何一旦去世,呂氏竟會族滅?”“武帝爲防外戚專權,立子殺母,然則卻令權臣當道,這世上可有兩全其的法子?”
琉璃知道,這大概纔是武則天讓自己讀史的原因,自己這些日子讀書時縱然小心準備,依然不免讀錯字或斷錯句,武則天竟常常立刻就聽了出來,可見對史書早就爛於。選了自己來讀史,除了因爲日呆在咸池殿裡養胎有些無聊,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問題早就橫亙在的心裡,想聽一聽別人的想法,而自己那天對霍傳的歪解恰恰合了的意。
但對琉璃而言,怎麼回答才能既讓武則天覺得有趣、有用,又不會讓太起疑心,絕對是一個大難題,也只能老老實實扮演著天生聰穎又沒有讀過太多書的模樣——後面這一半倒是本演出,前面這一半卻要絞盡腦的回想原來積攢的一點歷史知識,找一些能說得徹的新穎觀點,其艱辛程度,就好比天天準備高考。很懷疑這樣下去,自己還沒練到古文通達,先就熬得神經衰弱了。
這一日,琉璃讀的卻是《酷吏傳》,也是昨日“預習”時才知道,原來此時所謂“酷吏”並不算貶義詞,列酷吏傳的不人如趙禹、尹齊之流,居然都是不畏豪強、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式人,而郅都更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
《酷吏傳》寫了十人,篇幅卻不算太長,琉璃唸完之後,武則天照例沉默片刻纔開口,“琉璃,你如何看這些酷吏?”
琉璃嘆道,“依琉璃來看,做酷吏乃是天下最不劃算之事。”
武則天這些日子已聽慣了琉璃的胡說八道,也不言,只看著微笑,琉璃又道,“昭儀您看,這十個人裡個個手上流河,自己也多不得善終,所謂損人不利己,莫過於此。”
武則天笑道,“那依你看,爲何歷朝歷代還有這麼些酷吏?”
琉璃想了想才道,“大概是局勢造就。就如這酷吏傳開篇所說,若是無爲而治,自然不需要酷吏,若是天下大,世用重典,或是要革舊立新,不破不立,大概帝王就非用酷吏不可,自然也就有了酷吏。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劍鋒到,無不披靡,而用得多了,也難免折損於樹敵太多,或被棄用以平息怨恨。”
武則天眉頭微皺,“你可是覺得這些酷吏冤得?”
琉璃笑道,“哪裡,都是爲吏,循吏酷吏,自然都是自己選的,又沒有人拿刀架他們脖子上他們殺人。選擇玩火,終招自殘,正所謂求仁得仁,人盡其用,哪裡能夠怨恨君主?琉璃在西市上,也常見有人鬥,誰不知道那鬥雖有一夜暴富的,更多的卻是傾家產,他選了這條路,難道還怨老天不看顧他?”
武則天笑著搖了搖頭,一雙明亮的眼落在琉璃臉上,“說得輕巧若你恰好爲,又知道主上缺是正是酷吏,又該如何?”
琉璃心裡微凜,沉半日,毅然擡頭,“琉璃必竭盡所能……給主上找一個合適的人來當”
武則天怔了怔,不由大笑起來,半響才嘆道,“你這小頭若真去爲,做循吏只怕不能,倒是做個弄臣的好料子”
琉璃也笑道,“人貴自知,琉璃自知天分所限,連殺都不敢,哪裡能做酷吏殺人?真要勉強去做了,只能壞了主上的大事。再說做弄臣有何不好?爲主分憂,正是人臣的本分難不還要學那些忠臣,自己倒是名垂千古了,卻置君主於何地?還白白連累了父母家人。”
武則天立刻點了點頭,“正是。”
琉璃見武則天心甚好,忍不住還是道,“那酷吏其實與忠臣也差不多,雖然也能得用,但若用得多了,於君王名聲終究無益。”卻見武則天只是淡淡的一笑,一副並未放在心上的樣子,不由暗暗的嘆了口氣,看來自己還真只有做弄臣的天分。
兩人正說著,玉柳不聲不響的端了個銀盃進來,站在門邊,也不做聲,武則天便笑道,“琉璃,你去夫人那裡一趟,讓帶月娘過來,弘兒倒是喜歡和這個姊姊一起玩耍。”
琉璃忙應了聲是,站了起來,扶住阿凌轉退下,並沒有多看玉柳一眼。待到了武夫人那裡,卻是人影不見,一問才知道,武夫人早已帶了月娘出去——蕭淑妃被足,第一個喜出外的就是武夫人,這些日子只要天氣好,幾乎日日都出去逛,不是劃船,就是鬥花,當真是樂不思蜀。今日卻是聽說西海要收拾今年的殘荷,早就去看熱鬧了。
琉璃無法,只好要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水,纔對這屋裡的宮道,“昭儀原是想找夫人帶著月娘去的屋裡玩耍,既然都不在,還得麻煩姊姊去回報一聲。”
那宮嚇了一跳,急忙忙的轉就衝了出去,心裡不由埋怨琉璃,就算你要喝水,這事爲何不早說?昭儀只怕已經等的急了待跑到昭儀的屋裡,把事回報了,卻見昭儀毫不在意的一笑,“看來真是悶得狠了。”
這宮見昭儀並沒用因爲自己來遲而不滿,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子裡,笑著行禮退下,還未走出門去,就聽昭儀又對邊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韓醫請來,讓好好給依依看一看,若是能下地了,便賞一好服頭面,待聖上到了,就傳過來。”宮一驚,心頭頓時升起無限狐疑。
到了第二日,前頭果然便傳來了消息,聖上昨夜竟是寵幸了依依,早上就封做了寶林,雖然品級並無提升,卻是從宮轉了。在後宮裡,各殿嬪妃安排心腹宮做低位原是平常,但在咸池殿這卻還是頭一遭。一時間,咸池殿,每個角落飄著羨慕嫉妒恨,咸池殿外,各庭院平添了寂寞空虛冷。
這一天,也正是琉璃腳傷滿了一個月,一輕快的到武則天屋裡,恰好便遇上了打扮得煥然一新的依依。阿凌原是個消息靈通的,琉璃早從裡知道了今天這頭號新聞,因此給武則天見過禮後,又向依依福了福,“恭喜鄧寶林”
只見依依梳著傾髻,一枝五彩墜玉的雙步搖流溢彩,上是一件雙層單羅衫,配纏枝牡丹紋金錦的六幅長,又挽著泥金大紅披帛,窈窕嫵又華貴氣,單看打扮,莫說一湖素面襦的琉璃塵莫及,只怕這宮裡也沒幾個人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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