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
孫寅還是翹著二郎,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躋了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還是在地方執政,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了。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場沉浮裡泯滅初心,只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舉個簡單例子,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你怎麼辦?罵回去?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麼做?你到底要不要朋黨?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黨領袖?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我隻想告訴你,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員的冷眼袖手。空談之人,最瀟灑。做事之人,最挨罵。天下熙熙攘攘,無非是利來利往。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巨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數。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自好,那麼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會不會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百善孝為先,當了,多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當當,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若是攜手富貴,子聯姻,日後他卻貪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乾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瞇瞇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麼怕,那些家夥死即死了,高樓崩塌便蹋了,說不得我孫寅還會主找他們的麻煩。可窮兇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我孫寅怕!他張巨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怎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歎了口氣。
孫寅喝酒向來牛飲且快,晃著價格不菲的那小半壺綠蟻酒,唏噓道:“唉,頭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孫寅比你們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後,再也不跟你這個北涼老鄉說這些廢話了,浪費老子的綠蟻酒。”
劉懷輕聲道:“我想好了,我還是要當。”
孫寅立即笑罵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老子什麼時候沒讓你做了!你小子要不做,以後怎麼給我孫寅當那場幫閑?”
劉懷悶悶道:“可我隻為自己當,為北涼做些事。”
這次到孫寅愣在當場。
長久沉默後,孫寅站起,放下那隻酒壺,走向自己那間屋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沒白喝,話沒白說。”
劉懷猶豫了一下,提起酒壺,聞了聞,轉頭問道:“我喝了啊?”
背對劉懷的孫寅出一隻手,隻彎曲大小拇指,“約莫著還剩下三口酒,就當欠我三兩銀子了,看在北涼老鄉的份上,只收你……六兩銀子!”
劉懷問道:“你這是怎麼算的帳?!”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後,大聲道:“我孫寅製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老酒鬼,而是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系鮮卑玉扣的小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長得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人胚子了。
在後跟隨著三位神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注定不會有戰事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怎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遊曳巡視。
他們便是烏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遊弩手媲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調教出來的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孤的小侄,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小孩不說話,但毫無驕縱脾,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漫無目的逛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去,視線可及的最遠,數騎烏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家私騎疾馳而至,迅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仆仆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型被拉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欄子的視野中,最有七百騎,而且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瞇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衝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隻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仿佛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微,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閑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閑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蛛網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後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裡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前十裡地,我這支騎軍隊伍裡有擅長追捕的人,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隻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怎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的神,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去,在此人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騎軍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沒有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有序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準許你帶著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憾,但更多還是慶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隻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余騎軍果真在一裡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孩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扈從則並排站在孩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瞇了瞇眼,不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上馬,三人視線匯後,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
耶律宣平表複雜,不知是失還是輕松,在小心翼翼數次用眼角余打量了一眼那個小孩後,對邊不遠的董家騎將抱拳激道:“不管如何,末將謝過耶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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