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在涼州城郊外停下,懸刀佩玉的年輕公子哥走下馬車,手裡拎著一壺剛剛買來的綠蟻酒,舉目去,三三兩兩的柿子樹錯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黃墜在枝頭,勉強讓貧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與收二字沾上點邊。【全文字閱讀】?一看書?·1?k?a要n書s?h?u·cc年輕人緩緩前行,時不時向那些或近或遠的悉柿樹,記得當年經常溜出城逛此地,百無聊賴,還給那些柿子樹取了好多綽號昵稱,半裡地外那棵枝椏略顯張牙舞爪的,掛甲,若是在暮裡瞧見,還有些嚇人,與這一棵相依為命的矮小柿樹,幾年沒見,已經拔高幾分,略看去,倒是更加碩果累累,滿金黃,很喜氣,當年他給它取的綽號,正是小黃袍。年輕人沿著一條乾涸見底的小溪繼續向前,最終來到一棟並無土牆環繞的茅舍前,屋後長著幾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蒼榆。
屋子已無主人。
年輕人走到一塊樹墩子前,蹲下彎腰用袖口抹去塵土,然後坐在上頭,環視四周,他把綠蟻酒輕輕擱在袍子上,扯開嗓子喊道:“瞎子老許,給你帶酒來了。”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時候,肯定會有個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來,從他手裡接過酒壺,作嫻地揭開泥封,低頭使勁一嗅,然後那張滄桑老臉上就會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裡的柿子樹,不過老頭子跟自己分著喝酒的時候,也總會得了便宜還賣乖教訓他,手頭有幾分閑錢的時候,可不能隨意糟踐了,再小的銅錢,一顆顆都得攢著,那才能娶到媳婦。天大地大,娶媳婦生娃這樁事,最大。那會兒老許總是惺惺念念說咱們北涼幽州那邊,有個胭脂郡的地兒,婆姨最是水靈,你徐小子如果能討個胭脂郡的小娘當媳婦,到時候捎個消息過來,我老許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家蹭那桌喜酒喝。
記得那一次,老頭子說完這些話後,小心翼翼問自己,喝喜酒這麼大的好事,有他這麼個老瞎子登門做客,會不會嫌棄丟人?如果徐小子你家裡長輩和親家會嫌棄,那他老許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回頭弄兩壺價格過得去的綠蟻酒就行。
經常給老頭子帶去綠蟻酒或是來鴨的年輕人,當時拍著脯說他家屬他說話最管用,等他辦喜酒的時候如果老許不去,就跟他急,還說一定要老許坐在主桌上。
當時老人隻覺得那個經常陪自己嘮嗑的年輕人,就是個北涼市井常見的小夥子,年輕時候跟他一樣都是雙腳不落地的那種人,飄來去,不安分,所以聽說要請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興歸高興,倒也沒多想。更不會把那個口氣極大的年輕人跟那座清涼山聯系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了不是?那時候的年輕人總是在閑聊裡出對北涼以外的憧憬,想著做一個行俠仗義的江湖遊俠,用最好的劍,喝最烈的酒,找個江湖上最漂亮的子,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還要好看的那種。老人總是跟年輕人唱反調,用過來人的語氣告訴他,心千萬別那麼大,中原再好,終歸不是家。當時年輕人也慨,說這道理他也懂,家裡教他讀書識字的師父就說過一句,“年輕人離家十年不算久,上了年紀的人,那就是出門一步即遠行”。老人聽了以後,笑著說你家教書先生是有真學問的,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半桶水的徒弟。?要看?書1ka?nshu·cc
有些時候兩人坐在一起,聊著聊著,上了歲數的瞎子老許就會坐在旁邊的樹墩子上,雙手拄著那拐杖,曬著太打瞌睡。
也許,在很多年前,西壘壁戰場上,有個老字營的年輕士卒,沒有瘸,眼也沒有瞎,卻也像這般景,會在太底下打盹,只不過手中的拐杖換了鐵矛,也許不遠就有一桿徐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如今已經是祥符三年的秋,瞎子老許早就死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那些碎碎絮叨了。
老人沒有活到喝到年輕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輕人也曾經答應過老人,老人死後,會親自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輕人沒有做到。
當時他遠在江南。
他沒有去瞎子老許的墳頭,只是把那壺綠蟻酒輕輕倒在樹墩子前的地面上,彎腰倒酒的時候輕聲道:“老許,酒是賣酒西施那兒買來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又要馬上打仗了,咱們北涼開始止民間私自釀酒,所以這壺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人,鋪子還未必敢賣給我,老板娘的兒如今條得水水靈靈的,大十八變,真是沒錯。聽說那丫頭如今相中了一位年輕的外鄉士子,正在家附近的私塾教書,我先前買酒的時候,老板娘還打趣來著,說我去晚了,閨其實等了好幾年。你看看,我當年果然沒跟你吹牛吧,我就說那丫頭眼好,否則也挑不中我……”
有些憾,就像一條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獨自嗚咽,細細悠悠,撓心撓肺。
他把酒壺留在樹墩子上,起離開。
馬車返回清涼山。
如今北涼王府有兩地方名天下,梧桐院被戲稱為閣,而半山腰宋明主持的副經略使邸,則被稱為龍門。
在他剛回到清涼山,一名龍門員就火急火燎趕來,跟他稟報說是副經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當他看到宋明親自站在那片低矮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壞,但肯定都不是小事,否則以這位昔年離儲相之一的沉穩,絕不至於這樣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明等到他走近後,一起轉走居中那間邸,語氣略顯急促道:“四個消息湊一起了,分別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關,都王爺權衡。”
徐年笑道:“那就先說流州那邊的消息。”
宋明點頭道:“最靠近西域的翔軍鎮那邊傳來一封急諜報,曹嵬和謝西陲擅自更改了都護府既定策略,選擇主出擊,想要在雲山口一鼓作氣吃掉種檀部騎軍!”
徐年臉如常,說道:“應該是爛陀山僧兵沒有跟隨種檀騎軍一起。??壹看書·1?k?anshu·cc”
宋明憂心忡忡道:“即便如此,雙方兵力依舊差距不大,這麼換命,豈不是違背了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年搖頭道:“如果雲山口一役,我們沒能全殲種檀部騎軍,那這場仗才會沒有意義,甚至可以直接說因為他們的貪功冒進,導致整個流州陷極大被,但是既然連謝西陲都願意陪著曹嵬涉險而,我相信他們的眼。”
宋明歎了口氣,苦笑道:“這兩個家夥真是不讓人省心。”
徐年笑道:“萬一打贏了,也許會有意外驚喜。”
宋明心中了然,“倒也是,如果種檀部騎軍全軍覆沒,也許爛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徐年問道:“中原那邊有什麼消息?是溫太乙馬忠賢兩人終於不再漕糧一事上下絆子?”
宋明笑道:“這算不得什麼要消息。”
徐年有些訝異,“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局勢變?”
宋明和徐年在議事堂分別落座後,這位已經得到離朝廷吏部點頭承認的北涼道副經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趙珣,剛剛投靠了兩位叛藩王。”
徐年愣在當場。
宋明嗤笑道:“待價而沽,這一手真漂亮,我估計這位審時度勢的藩王,把自己賣出了一個天價啊。”
徐年到荒誕不經,皺眉道:“難不趙炳陳芝豹兩個要把趙珣推出來當皇帝?”
宋明笑道:“王爺一語中的!”
徐年陷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陳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詔,那麼現如今整個廣陵江以南地帶,徹底連枝同氣,離半壁江山,就已經盡三藩之手。
這種時候,率先起兵且實力最為雄厚的燕敕王趙炳看似最有資格登基稱帝,與離正統劃江而治,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趙炳最不適合早早把蟒袍換龍袍,不管宋玉樹在那封詔書裡把離皇帝說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為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趙炳不適合當出頭鳥,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姓人陳芝豹更不適合,那麼靖安王趙珣就了免為其難的人選,趙衡趙珣父子這一支趙室,在尚未吞並中原的離王朝裡,其實遠比趙惇趙篆這一支更符合正統份,老靖安王趙衡在奪嫡失敗被“配”青州後,之所以那麼積怨深重,並未沒有緣由,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沒有幾名員知曉早年那樁辛,在趙篆的爺爺尚未登基之前,因為同輩的醇親王膝下無子,宗人府就提議將趙衡過繼給醇親王一脈,只不過趙篆爺爺的登基過程,比起兒子趙惇更加撲朔迷離,總之到最後趙衡的份,變了恐怕連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筆糊塗帳。但如果這個時候拿出來舊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謂恰到好。
對於趙珣的一步登天,徐年倒沒有什麼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想起那個世襲罔替前後兩次被自己丟春神湖的可憐家夥,還真給他坐龍椅穿龍袍了?
徐年收回思緒,“中原再也就是那樣了,對了,太安城那邊又有什麼靜?”
宋明習慣用拇指和食指挲著腰間懸佩的一枚玉墜,笑道:“印綬監幾個掌權太監都出了,正在趕往咱們北涼的驛路上,領著新鮮出爐的一大堆聖旨誥敕。”
徐年納悶道:“一大堆?”
宋明忍俊不道:“要不然哪裡需要三四個印綬監宦齊齊出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國頭銜,還有對劉寄奴王靈寶等北涼邊軍將領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劉寄奴為一等伯爵,賜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給6丞燕王初冬兩位未來王府心準備的誥婦份,印綬監那撥宦之所以走得比較慢,大概是想要等著你的親事,以便求個三喜臨門的彩頭吧。由此可見,這回太安城的誠意,比起前兩次實在是雲泥之別。”
徐年陷沉思。
宋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
宋明安靜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第二人的最大,是離廟堂上盧升象一飛衝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場有多麼遊刃有余,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場想象中那麼志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能否功退?老涼王徐驍的惡諡,老輔張巨鹿的抄家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皇帝,各自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的鮮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不會為趙篆之後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明總算明白了,在離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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