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從不跟徐年說自己在那些歲月裡吃了多苦頭，一句也不曾提過。

很多事，是徐年很久以後，跟褚祿山、袁左宗這些人的閑談裡聽到。

有些時候，徐年也會想，如果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機會等到他們慢慢長大，大概跟徐驍一樣，只會跟他們說，爹這輩子打敗過一位位武道大宗師，而不會跟他們說那些生死一線的廝殺裡，了多傷，流了多。

世間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親為人父，不知我父之艱苦。

徐年在緩緩摘下腰間佩刀的時候，轉頭向宋漁笑問道:“宋管事，你家那雙剛剛滿十歲的雙胞胎，會不會厭煩你的絮叨?”

冷不丁聽到這麼個問題，機巧伶俐至極的宋漁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會心笑道:“自然會的，每次跟那倆孩子說他們爹見識過多大人，總會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們說起王爺的種種壯舉，孩子哪怕聽過太多遍也覺得津津有味。”

徐年在清涼山見過幾次那對雕玉琢的姐弟，不同於已經及冠為的長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跳，調皮得很，喜歡在山上山下瘋跑，聽說如今跟陳錫亮從江南道帶來的那個小姐姐、呼延大觀的兒還有於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綠袍兒，關系都不錯，經常一起玩耍嬉戲，有次徐年在清晨獨自走在湖心長堤上，一幫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邊，用他們自製的糙魚竿在釣鯉魚，小木盆裡已經擁著四五條錦鯉。結果被他撞了個正著，故意遠遠咳嗽一聲，宋漁的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讓所有人把魚竿往湖裡一丟，然後一溜煙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年隻好幫著這群搗蛋鬼從湖中收回魚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聽湖的錦鯉來歷不俗，來自遼東一座巍峨大山頂部的天然大池，這種天池鯉在練氣士眼中不是俗，天生金鱗，負人間氣運。聽湖的錦鯉號稱一尾十金，這些年一直是北涼文夢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兒，早年跟隨徐驍的武將都是大老，對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不興趣，當時尚未叛出北涼前往太安城的嚴傑溪之流，又不屑討要，只有李功德當年厚著臉皮跟徐驍求了幾條，徐驍大手一揮，說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就都拎回家去，當時已經居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還真就親自跑去抓了，最後抓了七八條回去養在自家池塘，據說已經有一塘百鯉的氣象，當然，徐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對著池塘笑得合不攏，不是有心底多喜歡那些天生異象的錦鯉，而是那些鯉魚，都是活銀子啊！

那名年輕士子聽到這場對話後，震驚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輕人果真就是那位北涼王，正是那個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的人。

徐年摘下腰間涼刀後，輕輕掛在架子上的左側最邊緣一隻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家六代戰刀，都湊齊了。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作揖道:“風塘郡戴遠傑，參見王爺。”

徐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遠字輩子孫?”

戴遠傑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家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家族子孫便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了戴遠傑這一代，剛好到遠字，只不過戴家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淪，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家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種，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後，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家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道:“正是家祖！”

徐年臉有些尷尬，“聽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家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如果來北涼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傑第一次聽到這樁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後算帳?

徐年微笑道:“書擺在聽閣那裡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家，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家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傑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家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家書裡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傑一番權衡之後，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年啞然失笑，有些到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了， 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是因為他徐家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結底，徐家不佔理。只不過徐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後人說這些。

再好的書，無人翻閱的話，看上去很值錢，其實也最不值錢。

但是徐年也從呵呵姑娘那裡聽說許多黃龍士的怪話，這位黃三甲說過以後的讀書人，讀書一事太過輕松，對先賢心，反而不重視了，所以才會有“古人已把道理說盡”的無奈歎。

徐年跟著年輕士子走白馬書院。

年輕士子沒來由回一眼，那座木架。

春秋之後。

徐家六刀。

列陣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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