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見狀,難免就有些猶豫。
太子形微,姿態卻著堅定,他看向面沉可怖的慶明帝,道:“堵不如疏,為免君臣因此心生嫌隙,還請父皇容明史和姑母將話說完,如若其中當真是有誤會在,亦可當著諸位大人的面還父皇一個清白——”
反轉的出現,只在一轉眼間。
可不知為何,他這樣一個接能力極差的愚笨之人,在聽得明史和姑母之言時,卻只有震驚,而無太多質疑……
弒君父,殺胞妹親弟……
他全都相信!
他相信這是父皇能夠做得出來的事,甚至……這的確就是父皇的作風!
尤其是姑母出面——
他吃驚於姑母並非是真的失憶,卻也於一瞬間明白了姑母偽裝至今的緣由。
這世上的罪名,總是害之人的指認分量最重,因為往往只有害者才最清楚要殺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就像他一樣。
他與姑母有著極相似的經歷。
而當下,他必須要阻止父皇,絕不可任由其再借皇權作刀,屠殺無辜之人!
“……你還真是不打自招!”慶明帝自牙中出一聲極怪異的笑,面向眾臣,咬牙齒地道:“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出戲分明是早有預謀,太子、大慶儲君,朕的親生兒子!——竟勾結大臣和朕的胞妹來汙蔑朕,要置朕於死地!”
眾員們暗暗換著眼神,面各異。
站在他們的立場來看待此事,貿然下結論尚且為時過早,他們不可能單單只因聽了幾句話,便輕信於明效之與敬容長公主。
尤其是近來聽了諸多風言風語的那些大臣員,他們的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靠近養心殿,太子究竟是否別有居心,當真也說不好……
莫說太子弱,不可能有爭權之心,觀自古以來之先例可知,野心歷來不會被任何阻礙所約束。
但同樣的,此時此刻,待這位皇帝陛下,他們也已做不到深信不疑。
尤其是在一些經歷了當年之事的老臣心中,先皇之死並非就沒有任何疑點在……只是於利益安危權衡之下,沒人會在大局已定之下,為了區區疑點而賭上命去行以卵擊石之舉。
氣氛湧間,慶明帝已然理智全無:“為大慶朝局慮,朕今日……便要當著謝氏列祖列宗的面,置了這不忠不孝、篡權禍國的不肖子!來人,將太子拖下去,杖罰一百!李吉,便由你來監刑!”
李吉面上褪盡。
四下嘩然震。
杖責一百!
太子怕是連二十杖也撐不住!
這分明是打算要了太子的命!
“陛下,萬萬不可!”
“事態尚未明朗,怎能對儲君施此重罰?!”
“陛下此舉,不合法理祖製!”
“請陛下收回聖命……”
當下無需解首輔等人開口,反對之聲便已是鋪天蓋地。
眼看著一個個重臣出列擋在了漢白玉階之下,王通隻覺寸步難行。
或者說,他本也不是如韓巖那等唯命是從之人,當下局面如此,孰輸孰贏難以預見,如他這等小人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然而在皇帝一聲聲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咬牙拔出飛雲刀,指向站出來的周侍郎等人:“奉命行事,還請諸位大人勿要讓下為難——”
“事真假未明之前,今日誰若想太子殿下,不妨便從老夫的上踏過去!”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臣走到最前面,因憤怒激而面赤紅。
如此風雨飄搖之際,怎能有杖殺儲君之舉!
“好……反了,都反了!”
慶明帝暴怒之下,坐在車椅往一側傾而去,手拔出了側護衛腰間的長刀,巍巍指向太子:“朕今日就親自了結了你這討債的惡鬼!”
看著那對自己喊打喊殺的皇帝、自己的親生父親,太子眼中淚水湧出,啞聲哽咽道:“父皇已經殺了兒臣一次,竟還要再殺兒臣第二次嗎!”
慶明帝握刀的手一,一雙怒目不可置信地盯著那男孩子。
這蠢貨是何時知道的?!
“兩年前,皇后娘娘誕辰宴上,兒臣被心腹近侍推水中,幸得許家姑娘施救才得以活命——而當晚指使那侍汙蔑構陷敬王世子未果的幕後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父皇!”
太子淚如泉湧,雙手攥拳:“……彼時父皇為了有借口發落敬王府,收回涼州兵權,便要置兒臣於死地……當下為掩蓋真相,堵悠悠眾口,竟還要故技重施嗎!”
他歷來不是什麼大膽之人,當初得知此事真相,驚之下一病難起,若非許姑娘出手醫治,他怕是本熬不過那一關。
他膽怯,平庸,甚至過分懦弱心,就連此時說出此事指認父皇,心中亦有為人子的愧責和恐懼在……
可他要說,一定要說!
今日之事,斷無回頭路在,注定要有人永遠地留下——他雖力量微渺,卻也必須要盡力助明史和姑母事!
縱然此中有蹊蹺在……他也甘願為人利用,來促這場“蹊蹺”!
大非之前,手段無分對錯!
一句“還要再殺兒臣第二次”,在群臣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當初太子溺水,矛頭直指敬王世子,待太子醒轉之後,敬王世子才得以洗嫌疑,而在那之後,此事卻是不了了之,只是清算了幾名宮人而已。
那時,有人猜測榮貴妃才是幕後主使,礙於彼時其腹中懷有龍嗣在,方才未有深究。
而現下思來……
一道道視線晦地看過來,慶明帝惱怒至極:“張口便盡是荒唐之言!朕彼時隻你一子,豈會拿你來做局!”
這句話聽得眾大臣心複雜。
倒也並非隻彼時隻太子一子,而後也一直都是……
而這句解釋,放在此時來看,說服力似乎也並不大。
——看著皇帝手中無力提著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松開的長刀,眾人心中難免有了分辨。
如此之下,便有人重新看向了明效之。
人總是見一思二的,當一件事於眾人心中站住了腳之後,另一件相似之事的可信度也會隨之被拔高。
太子此言,無疑替明史爭取到了在一個相對有利的環境下繼續開口的機會。
慶明帝還再言,卻難以遏製地急促咳了起來,說是咳,咳聲卻也分外微弱,隻口一下下艱難地起伏著,嗓中發出乾啞空的呼氣息聲。
他通微,忍不住躬起了子,手中長刀也隨之跌落,手掌按在疼痛難忍的心肺。
幾名太醫一陣手忙腳。
圍上前去的員卻隻寥寥幾人。
紀棟看著比肩而立的明史與敬容長公主,心中莫名有預在——預告訴他,此事至此,這兩位站出來,恐怕還只是開頭而已。
這位史大人從來不是退猶豫之人,此時站在那裡,在拋出了那番石破天驚的話之後,卻未有再急著開口說其它……
這可不像是明史一貫速戰速決的作風。
與其說是在觀時局,靜看太子和皇上對峙,倒更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看似尚算平靜,像是躊躇不前,然這平靜之下,卻仿佛有愈發洶湧的暗在悄然醞釀。
四下風靜止。
金銅盆之,素帛與祭文已然焚灰燼,再不見一點火星。
然而紀棟卻仍覺得脊背陣陣發冷,悄悄往後看去,陵殿口,軍層層把守,神態肅穆全然不為此變故所,冰冷黑甲胄刀鞘堅不可摧,仿佛將此護了鐵桶,斷無人能夠闖得進來。
皇帝虛弱嘶啞而可憐的咳聲還在繼續,好似隨時都有因無法息而昏厥甚至崩猝的可能。
解首輔看也未看一眼。
他徑直看向了神案前形直立之人,定聲問:“縱然都察院彈劾朝野上下,一貫無需證據,然而明史聲稱陛下毒殺先皇,此事關乎甚大,已不可以尋常之事並論之——如若拿不出實證來,明史可知要擔上何等罪名與下場嗎?”
縱然對方所提出的所謂罪狀甚多,但毒殺先皇,此乃最要的一條,此事可證,便諸事可證。
明史目不斜視,看向前方祭臺與眾人,目堅定冷然:“誅九族,凌遲——”
“……你們這些臣賊子,休要再做戲……妄想蒙騙諸卿與世人!”慶明帝用盡全力仍聲音微弱:“將他們,統統……統統給朕押下去!膽敢不聽朕令者,一概皆以同黨論!”
或因其聲微弱,又兼毫無顧忌,竟讓這些滿挾皇權威的話,於此時失去了它本該有的威懾。
文臣武將,一時間幾乎無人有作。
解首輔面向眾臣,肅聲道:“是非真假,不容混淆。爾等居高位,皆非眼盲心盲之人,難道單憑區區幾句謊言,便可被悉數蒙騙嗎!今日之事,關乎朝局安穩,解某既領閣,便有職責究辦清楚!真相二字,本應無懼深究!陛下、諸位亦當知曉此理!”
說著,朝慶明帝的方向高抬雙手疊於額前,道:“若當真有人膽敢構陷國君,無需陛下下令聲聲催促,臣等亦可依律置包藏禍心之人!”
言下之意,若無愧於心,便不該行阻攔堵口之舉。
四下眾聲嘈雜,員們相互換著眼神。
江太傅站了出來,看向神案方向:“老夫願聽其言,同諸位共辨真假!”
“下亦願共辨!”
跟著站出來的是紀棟。
如此關頭,學生豈有不跟老師腳步的道理?
接著,又有十余名大臣出列。
這些人當中,大多皆是江太傅與解首輔的門生。
隨後,於朝中一貫立場中立、方才力保太子的周侍郎等人一番權衡之後,也紛紛出聲附和。
事已至眼前,縱然不為真相所慮,單為安穩朝局人心,也已不得不聽。
今日之事,已勢必要有一個了斷。
解首輔看向神案,面肅然鄭重:“既如此,便請明史與長公主殿下將證據示出——我等,願聞其詳!”
長公主遂向下首,道:“玉風,將人證請來。”
“是。”玉風郡主應下,自眷中行出,緩緩退了下去。
等候的間隙,眾人心中猜測頻出,四下卻寂靜無聲——也非全然寂靜,尚有皇帝斷斷續續的虛弱息聲與斥責罵聲。
半刻鍾後,玉風郡主折回之際,邊多了兩人。
一名侍,還有一名坐在車椅之上被侍推眾人視線當中的老人。
這便是人證?
這是何人?
如此大事,可不是隨便找個份不明之人出面作證,便可當作所謂人證來用的。
若份無說服力,其言亦然。
聽著四下議論聲響,慶明帝吃力地轉頭看去,看著那滿頭銀白之人,剎那間眼神巨變。
竟是喬必應……!
此人為何會在敬容手中?!
又怎麼會出現在此!
這樣一個大活人,是如何被帶來了翎山,紀修等人莫不是眼瞎了嗎!
一貫喜怒不形於的李吉也變了臉。
但他旋即覺得,已整整十九年過去,對方終日被囚於地室,飽折磨之下形容大有改變。從前又不過只是一名太醫而已,而非是什麼人人知的大人,此時恐怕也不見得還有人能夠認得出來……
如此之下,若陛下出言否認對方的份,那是否可以“認定”為是長公主造假此人份,借此反定下長公主和明史的構陷之罪?
到底是這些年見的看的多了, 此乃李吉下意識的想法,然而這想法剛在腦海中形,便聽後傳來一道震驚難當的聲音——
“喬……喬太醫?!”
鄭太醫瞪大了眼睛看著那老人。
李吉:“……”
斷了。
皇上的路斷了。
“……”
眾人聞聲皆心生思索。
喬太醫?
哪位喬太醫?
“不知閣下何人——”紀棟出聲問。
審案審得習慣了,張口就這麼來了。
“草民姓喬,喬必應。”那老人答道:“十九年前,本是宮中的一名太醫。”
說著,目環視眾人,似在找尋記憶中悉的舊人面孔,環視一番後,他的視線定在了側二人的上:“可是江侍郎,解史?”
江太傅與解首輔皆是一怔。
這是他們許多年之前的舊職……
待又定睛看了對方片刻,解首輔眼神微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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