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寧在大理寺看了一天的案卷，準備將近五年京城發生的大案要案都看一遍，慢慢悉斷案流程。

大理寺是律法的終審機構。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地方知縣一級的員只有判決犯人杖笞的權力，也就是只能打打板子鞭子。但凡徙流以上的判決都要層層向上遞，直到大理寺終審判決。

要是遇上謀反、貪污這類重罪，那才隆重。先是地方知州初審，按察復審，刑部再審，大理寺判決。這還沒有完，還有三司會審，若三司會審還有爭議，最有有個大絕招——九卿會審。也就是把朝廷員甚至王工貴族都拉來聽審，決定權就在皇上手中。

當然，普通的案子并沒有這種級別的待遇，三司會審這一級已經了不得了。

長寧看得迷，等回家的時候已經日薄西山，大理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差不多是最后幾個離開的。

竇氏給兒子挑了油燈燈花，一邊給布菜，一邊問大理寺怎麼樣，上司下屬有沒有為難之類的。

趙長寧道：“還好，您在家里可好？”大理寺里遇到的困難不會跟竇氏講，怕瞎擔心。

竇氏笑著說：“家里都好的！你二姐前不久寫信回來，說徐永昌對比原來好多了，服侍婆婆也沒有為難。原那個被徐永昌收用的丫頭懷了孩子，打算生了過繼到的名下。”

趙長寧道：“我瞧徐永昌此人心不正，您讓二姐多加小心。”

玉嬋坐在旁邊看哥哥吃飯，覺得哥哥穿服當真好看。竇氏看百無聊賴，拿玉勺敲了的頭頂：“去廚房給你哥哥端湯來！”

趙玉嬋嘟著：“丫頭您不使喚，就知道使喚我！”但還是起去了。

竇氏就低聲跟兒子商量：“……我看你妹妹不小了。你中探花之后，不僅給你提親的人多了，還有給你妹妹說親事的。有好些家室不錯的，我跟你父親合計，想把你妹妹的親事定下來。”

一轉眼玉嬋也十四歲了，的確該定親了。不過在長寧眼里，這還是個小丫頭的年紀而已。“您看好人家就行，宅的事我就不參與了。”趙長寧想到了二姐夫徐永昌，對竇氏選人的能力不太放心，“……當然您最好還是寫信問問大姐。”

管場和趙家的事都來不及，沒力照顧母親妹妹這邊。

“只是跟你說一聲，娘也怕你心多了！”竇氏如何不心疼兒子，這副羸弱的肩膀可支撐著趙家長房的。現在初仕途，可辛苦著呢。

長寧暗自著被折痛的手腕，想還是晚上抹些紅花油好了，怕傷了筋骨。

昨天真的沒去接趙長淮，倒不是故意，而是走得太晚忘記了。第二天人家就單獨坐馬車去翰林院，當真沒理。趙長寧等了他一會兒才知道他已經走了，于是今天到大理寺的時候就比昨天遲了。大理寺每天的例會已經開始了，今天員都來得很早，一臉的嚴肅地垂手候著。也連忙整理了服，站在員隊伍里去。

寺丞大人坐在正堂里，聽評事吳起庸匯報一樁案子的進展。吳起庸說得面紅耳赤：“……大人，陳蠻謀害其老師一事證據諸多不清，的確應該駁回重審！”

寺丞大人面凝重：“這樁案子是由紀賢主審的，你可有充分的把握。若再當堂被他駁得說不出話來，你知道怎麼辦吧？”

“下已經準備得當了。”吳起庸似乎很有信心。

趙長寧站在一邊幫不上忙，低聲跟徐恭說話：“今天大家都來得早的啊。”

“今天是和刑部三司會審的日子。”徐恭說，“您剛來還不知道，但凡到跟刑部一起會審，大家都會如臨大敵——特別是到刑部斷案主事紀賢紀大人，比平時早起半個時辰來準備。”他頓了頓，“您一會兒看就知道了。”

趙長寧還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這位紀賢紀大人難不長了三頭六臂？

大理寺分左右兩寺，現在在右寺任職，參加三司會審的時候，所有右寺的人都要去審刑司觀看。例會開完后，員們便聚集起來，出大理寺朝審刑司走去。等到了外面，趙長寧發現平日冷冷清清的這條路竟然熱鬧得很，坐馬車的，挑擔子的，住在時雍坊的百姓都出來圍觀。不乏一些已經梳頭，嫁做人婦的小娘子，著手帕三兩興的說話。

“怎麼這麼多人？”趙長寧問徐恭，“我記得三司會審的時候是不許百姓圍觀的吧？”

徐恭往左右一看，道：“您不知道，他們都很喜歡紀賢紀大人，都是來看他的。”

趙長寧聽了奇怪，刑部斷案主事是正六品，一個小竟然有這麼多人來看，二三品的大員出場都沒有這個派頭。

“紀大人懲治了許多惡霸和貪污吏，所以大家都很擁護他。”徐恭又解釋，“當然，他對于咱們大理寺來說，就是一場災難。”

“快看，紀大人來了！”圍觀的百姓們頓時起來，小娘子們更是個個激得探頭。聽了這麼多這位紀大人的傳奇，趙長寧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只見那頭有個月白長袍的公子，騎著匹高大的驢漸漸走近。趙長寧才看到這位白公子的樣貌，長得極為好看，修眉俊眼，稱得上是清貴人的長相，難怪有這麼多小娘子過來看。左手抓著把折扇在慢慢搖風，另一手抓著拴驢的繩子。那驢脖子上還掛了塊小牌，上刻著‘刑部專用’四個字。

這位大概就是徐恭所說的紀賢紀大人。的確……跟別人很不一樣。

百姓們更是激：“紀青天出來了！”涌上去圍觀他。這位紀大人被人群淹沒，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圍，他的驢卻不肯駝他過來了，在原地踏蹄子，無論紀賢怎麼拉繩子它都不愿意走。大理寺這邊的人見此形，簡直要憋笑至傷了。

總算紀賢是下了驢，牽著它朝大理寺的人走過來。

吳起庸第一個笑了：“紀大人，你騎著這畜生過來做什麼。驢脾氣不好，仔細頂紀大人一個跟頭！”

“在下為清苦，沒錢買馬，也只好騎驢了。”這紀賢順著他驢的，向吳起庸笑了笑。

然后他順手就把繩子遞給了站在旁邊的趙長寧：“這位大人是新來的吧？想必不會進去，幫我看著我的驢可好？”

趙長寧看著那頭搖尾甩耳朵的畜生，被這個人放曠的行事風格給震驚了。

看著驢脖子上‘刑部專用’的牌子，角一扯笑了笑：“紀大人這驢是刑部專用的，那可是署財產，可不怕丟？或者吃驢的人給逮去了？我聽說，天上龍地下驢，都是最味的東西。”

紀賢才正式地打量了趙長寧一眼，角一挑笑了：“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新科探花郎？早聽說你走后門進了大理寺，怎麼，已經走馬上任了？”

雖然吳起庸不待見趙長寧，但他更討厭紀賢，趙長寧還勉強算是自己人。于是冷冷說道：“我們大理寺的人，要你來管麼！”

“給我我也不想管。”紀賢看他們一眼，搖著折扇進了審刑司，“勞煩趙大人，記得替我看著驢！”

吳起庸要被紀賢氣得背過氣去了。

別說吳起庸，趙長寧都覺得此人毒刁鉆的功力著實不一般，幸好修養好，勉強忍下來。趙長寧自然不會給他看驢，跟著紀賢過來的刑部的人立刻將他們家大人的坐騎牽了回去，隨后大理寺一群人才進審刑司。

審刑司上坐審刑大人，左右坐參議。堂上如一般公堂布置，高懸正大明匾額，背面為日出東山圖，有仙鶴翱翔期間。左右兩塊豎牌，左為回避，右為肅靜。手持杖板的皂隸分站兩側。

而紀賢紀大人不知已經去哪兒換了袍，一改吊兒郎當的樣子，等審刑大人拍了驚堂木之后，就拱手道：“大人，陳蠻殺師顧章召一案，案屬實，下已詳細呈與大理寺。大理寺無端駁回三次，卻拿不出證據來。實屬胡攪蠻纏之舉。”

吳起庸立刻上前：“審刑大人，此案機不明。下以為紀大人所說機著實可笑，陳蠻為何親手殺其恩師，恩師死后卻分文未盜其錢財。如紀大人所說，陳蠻是因喜歡上了恩師的親，而恩師不答應的話。兩人私奔未嘗不可，何必鬧出如此大案被人發現？”

趙長寧聽了心想，這吳起庸倒也不是庸才，有幾分真本事。

紀賢卻笑了一聲，再拱手道：“娶為妻奔為妾，陳蠻想殺其父偽裝意外，再娶顧漪。誰知被顧漪發現真相，想將陳蠻告上府，陳蠻怕東窗事發，心狠手辣將顧漪也殺害。他知道自己已犯重罪，按《大明律》謀殺親長者應凌遲死，因害怕而連夜外逃被抓。若非他所為，他為何要逃？事發之夜，顧家唯他一人出，若非他所為，以吳大人的才智，你認為該是何人？”

吳起庸立刻說：“但此案有疑點不假，作案機牽強附會。陳蠻與其恩師關系甚好，怎會殺他！”

這話一出，卻是被紀賢抓住了錯。他合了折扇譏笑道：“聽吳大人的意思，這好人壞人也是刺在臉上的，你一眼就看得出來？此話荒唐我都不忍再聽下去了。我是親審問過經案人員的，陳蠻此人因出不好，從小乖戾孤僻，做出殺人之事并不奇怪。但吳大人僅憑卷宗，就覺得我百出。只好請吳大人再拿出個說法來，為顧家父的慘死負責。否則此案證據確鑿，陳蠻，按律當凌遲死！”

紀賢此人舌燦蓮花，口才極佳，長篇大論堵得吳起庸再說不出話來。大理寺的人紛紛轉頭，不忍再看下去。

審刑大人聽了來龍去脈，自然就偏向于紀賢。拍了驚堂木道：“案無爭議，陳蠻按罪當凌遲。大理寺應與通過，限日執行。退堂！”

大理寺大敗而歸，紀賢幾乎就是單方面的在吳起庸。紀賢先走出，外面來看他的人還沒散，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襯得大理寺一行人臉更加難看。紀賢還回過頭，懶懶地問趙長寧：“喂，走后門的，我的驢呢？”

“大概被人打來吃了吧，紀大人不如去找找看。”趙長寧沒說話，反而被另一個人給諷刺回去了。

紀賢搖著折扇找他的驢去了，不再理會趙長寧。

他們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候，寺丞方大人匆忙走出來，見吳起庸臉不好看，立刻問：“怎的，不？”

吳起庸搖頭：“論對簿公堂，誰也比不過他紀賢。”

“卿大人回來了，臨走前把這事于你，你做這樣如何我如何差！”寺丞大人低聲叱他，“還不快隨我來見卿大人請罪。”又看了趙長寧一眼說，“你也跟我過來。”

大理寺卿要見？

趙長寧還未見過這個上司的上司，隨即跟在寺丞大人后，進了后一進的院子。

大理寺卿一般不管事了，只對皇上負責匯報之類的。故大理寺卿就是右寺的實際最高領導者。配有獨立三間的正房，連同可以歇息的間。他們要見這位大理寺卿沈練沈大人，還要先過兵的審查，再過司務，才能進間拜見他。

間里，沈大人坐在書案后面，臉不善地聽吳起庸講了經過。這位沈大人聽說也是年進士，三十出頭，寬額修眉，抿。雖然長得不差，但一看就是嚴肅之人。斥責了寺丞方大人：“臨走時把此事給你們，做得這樣一團！還刑部的人占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