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盤握著茶舀的那只手，腕上袖管幾折，出一段略顯細瘦的冷白皮。

這樣看去，這個沒穿甲的年輕人與這黃沙糙糲的軍營格格不，宛如一個文人雅士。

對面的褚犀卻眼含戒備。

褚犀是褚嘯崖的第四子，生母是豫州小之，在父帥那裏由來不算寵也不算氣。褚犀從未將這個生來便如貓崽一樣孱弱的弟弟，看在眼裏。

“這話從哪說起？”

褚犀披薄甲猶可見鼓脹，坐在胡床上，便如一座小山，語氣著冷漠：“上頭還有三哥，你又是謝丞相欽定的，也不到我心。”

“三哥啊。”褚盤笑了笑，低眉將一舀冒著熱氣的茶湯倒進陶盞。“其實我知道，小時候四哥你并不想和三哥他們一起欺負我，只是你不做，你也會落得和我一般下場。明哲保，弟弟心裏從未怪過你。”

褚四的目落在褚盤手腕上方，那裏刻著幾道早已變淺褐的錯刀傷，心中越發驚疑。

“陳年舊事何必再提。”他穩著聲，“我只問你一句，父親的死因，你知不知曉？”

“大哥三哥欺我，是譏辱我出不詳。”褚盤不不慢地將那杯茶推向褚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話匣裏。“可他們與你稱兄道弟，背後卻……只可惜了兄長的那位伊人娘子。”

褚犀眼皮一跳。

他從前有位妾，名伊人，楚楚婉約，令他若珍寶，還生出過扶為正妻的念頭。幾年前伊人因郁病而逝，褚犀傷不已，此刻聽褚盤的意思，竟似另有，拍案而起。

“你莫繞彎子，直說來，怎的了？！”

“難道的死，與……與三哥有關？”褚犀聲音微，不敢往下深想。

“不是三哥。”褚盤擡起眼，那雙似沒有雜質，也沒有人氣的澄明淺瞳對上褚犀的怒目。“是三哥和大哥。三年前的七月，趁你帶兵去海岸巡防。”

伊人的變得每況愈下，正是在三年前他巡防回家之後……褚犀才經父亡之痛，再聽此言，一瞬間渾的都涼了。

他父帥好人，麾下員敬獻來的子源源不斷，父姬賞子，兄弟之間侍妾互換，這些在褚家都不算稀奇事。褚四自詡不是什麽君子，只是對伊人的護之心決無半分摻假。為了護住，他還特意將置在軍營外的一民鎮，沒想到……沒想到……

“你親眼見到了？”褚犀嗓音嘶啞。

褚盤頓了一瞬，“親耳聽到的。當時不敢聲張，恐引來他們報複。”

那時候他的懦弱，就如同褚犀在時為了自保拿起刀子割傷他一樣。

“如今大哥死了，你還有意為他報仇？三哥不服我，難道你願意看北府的兵權落他手？”褚盤聽著褚犀急的聲，徐徐加碼。

他的眼裏，并不蘊含猾的算計神。生母的亡逝，一直是褚盤心中最深的痛。每當看到褚嘯崖大勝後斬人頭下酒，褚盤便會想起他悄無聲息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娘，便覺十分惡心。

他的心曾日夜煎熬，不得解。

有多好子，被迫陷進褚氏這個火窟裏？北府軍的軍紀嚴明只在戰場上，褚家的私德，實在一言難盡。所以褚盤是有些敬佩那謝瀾安的，這個人不是被權利迷眼的上位者，有了地位後，還願意幫助沒有地位的子站起來。眼睛裏能看到活人。

服膺于這樣一個人，褚盤認。

也許他流淌的果真不是褚家人的吧，否則明知父親的死與謝家不了幹系，他何以還能為“仇家”效命。

褚盤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被人踩進泥裏，會那種生不如死的屈辱。

“四哥……”

“老四！”營帳忽被掀開，從練兵場趕回的褚三帶著一混著燥沙的汗味闖進來，目通紅，“父帥靈柩停在主帳，老五必和謝氏有勾結，你——”

他話音比人快，說到這裏，才看見褚盤就在鈴閣。

褚兕看了看這兩個兄弟，神變幻，沖向坐在那的褚盤：“告訴你，那聖旨上的屁話老子一個字也不認，就憑你個病貓崽子，也想襲爵！怎麽的老四，你們還想聯手？”

在他手指將到褚盤之際，褚犀忽然擡掌撥開褚三的手。

褚犀腥紅的雙目瞪著褚兕：“我問你，伊人是怎麽死的？”

“什麽？誰？”褚兕只覺這個名字有些耳，卻半晌也沒想起是誰。

他鮮見四弟這般猙獰模樣，腦子轉了幾轉，終于靈閃現，迸出一件陳年往事。

“哈……”褚兕再看面容平靜的褚盤，了然地點點頭，氣極反笑了，“一個賤娘們而已，你聽信這野種胡說？現在是你爹沒了！老四，你腦子給我拎拎清！”

劍拔弩張，一即發。褚盤依然是那副澹然的神態，他呷盡杯中最後一口茶水，拂袖起，幾步走到褚兕面前，笑臉盈盈：“三哥莫惱，弟也知自己難當大任……”

他溫和地說著。倏然間，褚兕瞳孔大睜。

從褚盤袖中出的匕首，已經捅進他的腰裏。

腥膩的滲褚盤幹淨的袖，褚盤面無表刀，在褚兕反應過來前，毫不猶豫再捅一刀。

嗚悶的聲音痛快極了，褚盤擡腳將意還手的三哥踹倒，回轉那道頎瘦的影，對發愣的褚犀輕輕一笑。

“放心，捅了腰子死不了的，只不過治好也難帶兵了。三哥手下的那些親騎，不比大哥的白馬義從死忠，小弟做主就編四哥的騎隊，好嗎？”

褚犀倒退兩步。“你……”

“你……野種……”褚兕嚨喀喀作響，不可置信又驚悚地盯著褚盤手裏的刀，捂著後腰吃力地往帳門方向挪蹭。“來人！副將……”

褚盤憾地嘆了一聲。

他都已經把二位兄長的齟齬擺在明面上，褚三人都進了褚四的帳子，他看上去脾氣暴烈的四哥竟然還想只用聲音高低，討問公道。

那他只好再推一把了。

褚盤圈指嘬，一聲哨響，軍師周天池即刻領人將這帳營團團圍攏，在帳外高聲回應：“主帥！”

親兵外圍，是謝逸夏派來助褚盤理軍務的兩千兵甲。黑甲如雲，聲勢浩大。

“個軍醫來吧。請王、劉、寧三位老將軍與幾位持節將軍，到我帳中議事。”褚盤低頭將帶的匕首在自己掌心揩了揩，瞥了眼殘的褚兕與地上蜿蜒出的痕，不忘對褚犀報以一笑。

“兄弟心齊，才是繼承父親偉業，告英靈的道理。四哥說是不是？”

褚犀的目微微發，好像第一天認得他。

……

春分春盛，褚嘯崖卻在這時節埋骨北固山，依最高軍禮規格下葬，全營降旗，縞素一片。

褚盤重創褚三籠絡褚四後，周天池不餘力游走在各位老將的帳下，不是找那些將軍游說，而是先說服他們手下的幕僚參軍。

修縱橫的讀書人腦筋對路，能看到表象背後的利害。

“荊揚之爭，彼進則我退。北府以大將軍為天不假，可這北府也是像你我這樣的人共同造就出來的北府。”周天池眼銳，畫灰議事，“眼下局面，是弄清是非曲直重要，還是北府依舊姓褚更重要？”

衆人只知為大將軍討公道，卻忘了北府一旦易旗，他們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順勢而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而今誰還看不出這南朝的“勢”已經歸謝，誰就是瞎子。

褚盤重修了北府軍紀，花費三個多月心力，才讓軍鎮上下基本落他這新任的督帥掌握之中。

其間也并非沒有波折。一部分不服的，由謝氏的監軍加上褚盤笑裏藏刀的冷手段鎮；另一些人見褚五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手腕，倒肖似老帥作派，反而認同下來。

緒偏激如葛烈之流，什麽花言巧語也不信，一心只想為褚嘯崖報仇，趁夜帶兵嘩變，進京殺向烏巷。

收到探報的謝逸夏提早在白石壘布防，兩方兵戈相接，叛軍盡數被斬落水中。

還有只知效忠褚嘯崖，而不知有皇帝丞相的心腹北府將，眼見大將軍一代梟雄草草歸埋黃土，大勢已去，不願留下來聽一介弱冠小兒吆五喝六，離營或投山林落草自立，或匿于東海做了水寇。

封如敕這個前山匪之王收到謝瀾安的手書，奉命帶人去剿。

他本山越帥出，在從林水戰中獨優勢，圍擊堵截，打得這些逃將七零八落，不了氣候。

北府以損失數位能打之將為代價，終于平複了褚嘯崖之死帶來的餘波，這時朝中的閣也磨合得大差不差了。

三月，謝瀾安代天子祭谷神，勸農耕。一現，便打破了朝局混的謠言，收到朝廷資助種苗的農人歡欣鼓舞。

谷雨時節，又借“立皇太子”的名目，行大赦令，除十惡死囚以外均減刑一等；賜鰥寡孤老米二斛，帛二匹；恤犧牲軍士家小。

四月，謝丞相生辰的芳華宴，更是直接設在太極殿舉行。

南面上首之席雖空，謝瀾安卻居于群臣之首，披蟒繡星章禮服，神采奕揚，款宴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