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玉的琵琶弦綳斷了幾,背板也開裂,壞了個徹底,琵琶有些年頭了,還是他十歲那年生辰他母親送給他的。
蘭玉自知事起他母親就已經在花船上了,花船上的姑娘不乏擅琴棋書畫的,當中有一人琵琶彈得極好。蘭玉時在花船上曾躲著看練琵琶,見了,也不惱,反而時常逗他,問蘭玉要不要教他彈琵琶。花船上的姑娘是不能有孩子的,蘭玉自小生得玉雪可,桑氏又是獨一人帶著子,花船中的姑娘大都對他們母子心懷憐憫。
不過是隨口一問,可時日一長,發覺蘭玉確是有些天分的——但一個男孩兒彈琵琶,像怎麼回事呢?
桑氏原來也不想讓蘭玉彈琵琶,可這世道艱難,蘭玉無基無背景,還不如讓他學一技之長,再不濟,這下九流的行當里,總有他的容之。
轉眼就是這麼多年。
當年桑氏病重,蘭玉將桑氏這些年攢得家底當了個一乾二淨,險些把琵琶也當了,後來還是抱著琵琶和老鴇簽了賣契,才又得了一筆錢。
可惜桑氏沒熬住,不過三十餘歲的人骨瘦如柴,死後不過那麼輕輕一捧。
蘭玉花那筆錢為桑氏買了一副棺槨,葬在了山腰,清明時,漫山遍野都是紅艷艷的花,姑且算個歸宿。
舊事如,蘭玉抱著琵琶的手發抖,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了。
蘭玉到底捨不得那把舊琵琶,他將琵琶放木匣,抱著就帶上銀環一起出了門。
張氏琴行曾替他換過琵琶弦,調過音,蘭玉將舊琵琶抱過去時,掌柜的看著破損嚴重的琵琶皺了皺眉,猶豫道:「客人這把琵琶年頭太久了,又不但背板,裡頭也損壞了……」
蘭玉心頭一沉,道:「掌柜的,就是花再多錢也不要的。」
蘭玉說:「不要,這把琵琶是家母留下的唯一,我想留個念想。」
掌柜的嘆了口氣,道:「那您先將琵琶留在店裡,等好了,我就給您送府上去。」
蘭玉抬手行了一禮,說:「多謝。」
「哎——使不得,使不得,」掌柜的忙偏避開,笑道,「您是客人,我如何能您的禮。」
「琵琶短時間可能修不好,您還需得耐心等些日子。」
蘭玉說:「好。」
蘭玉收下掌柜寫給他的單據,出了琴行,心依舊沉沉的的。今日是個好天氣,天高雲淡,街邊的樹葉依舊泛黃,將謝不謝的,秋意更濃了。
銀環輕聲說:「主子,您也不用太擔心,琵琶一定能修好的。」
蘭玉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你許久沒出府了吧,」他摘下自己腰間的荷包遞給銀環,說,「去隨意逛逛吧。」
銀環搖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陪著主子。」
銀環髮髻上的頭花已經舊了,蘭玉說:「去吧。」
小姑娘了自己頭上的頭花,臉皮薄,有點兒不好意思,咕噥道:「那您可千萬當心。」
說罷,沒有接蘭玉給的荷包,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蘭玉,人流如,周遭不住地響起吆喝聲,蘭玉靜靜地看著,目沉靜,竟像是就要這麼消散了一般。銀環腳步頓住,剛想往回走,蘭玉已經轉走了另一條街道。
北平城大,和揚州是截然不同的風景,北地秋也得早,除了路邊的黃包車夫和苦力,穿著短褂的漸漸了。
蘭玉來北平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北平城。
街上熱鬧,來往者眾多,有穿著長袍馬褂的,亦不乏西裝革履,登流,一張張中國人的面孔還混雜著金髮碧眼的洋人,洋人多打扮緻,言行舉止里都著子高高在上的意味。蘭玉看了幾眼就轉開了目,街角躺著幾個衫襤褸的乞丐,年邁麻木的老嫗抱著面黃瘦的孩子跪在街邊乞討。這樣的乞丐蘭玉在揚州見過很多,從揚州北上時也見過,這北平城裡也有數不清的人一日又一日地熬著,說不上誰比誰更痛苦。
煉獄一般,好像活著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只是為了活著而已。
蘭玉想起桑氏臨終前的叮囑,讓蘭玉好好活下去,就是離開揚州時,他去拜別昔日教他彈琵琶的師傅。
二人是在後門見的,一個年已花甲的男人買了做妾。
蘭玉想著,突然覺得不可名狀的孤獨奔涌而來,浸了四肢百骸,連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他竟如此寂寞。
突然,有人他,「九姨娘。」
蘭玉沒什麼表地看了過去,就看見平手握著韁繩,駕著馬車停在了他邊。
平跳下馬車,打開了車門,道:「請。」
蘭玉抬起眼睛,和李鳴爭的目對了個正著。李鳴爭坐在馬車上,神平靜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
蘭玉踏上腳凳,俯鑽進了車廂,平關上了門,馬車又慢慢走了起來。
蘭玉和李鳴爭同一室,李鳴爭似乎也沒什麼說話的意思,靠著車廂,閉目養神。蘭玉看了片刻,也轉開了臉。
馬車沉默著,車馬聲粼粼,襯得街道外的賣聲越發喧鬧了。
「腳鐲呢?」李鳴爭驟然開口問道。
李鳴爭沒有在問,蘭玉說:「你不問是誰弄壞的嗎?」
蘭玉自說自話,「李聿青,他壞了,我就丟了。」
李鳴爭說:「丟了就丟了。」
他這話說得蘭玉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睜開眼,直勾勾地看著李鳴爭,說:「你再給我打一個。」
李鳴爭看了蘭玉一眼。
蘭玉說:「要比這個好看,嵌寶石的。」
李鳴爭道:「好。」
蘭玉突然罵他:「孬種,李二弄壞了你的東西,你什麼都不敢做。」
「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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