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的腳步一頓,張文冕反而來寬:“督主正等著您呢。您進去陪他說說話吧。”
主屋沒有一藥氣,到都是亮堂堂的。窗楹上、案幾上都擺著羽葉報春,紫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在下流淌著點點銀。而穿過這條紫的河流,劉瑾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到的腳步聲,他才費力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笑。而劉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花,好看嗎?”
月池再次環顧四周,方正道:“好看。”
他徐徐道:“……老家的山里,比這還好看,才是真正的山花。”
月池坐到他側:“想回鄉嗎?”
老劉嗤之以鼻:“窮鄉僻壤,傻子才回。”
月池一愣,既然不想回,還費那麼勁弄這些老家的花來作甚?
劉瑾又是一笑,出干癟的牙床:“……老子就喜歡,花費千金,把報春運到北京來看,不行嗎?”
月池掌不住笑了:“行,怎麼不行。你說行就行。”
劉瑾的臉皺了一團,他想再說些什麼,卻突然呼吸急促,不上氣。一陣兵荒馬后,適才輕松的氣氛然無存,老劉的面更加蠟黃。張文冕陪在他的側,慢慢替他順著氣。
劉瑾凝視著眼前的紫河流,依舊微笑:“我說行,就真的能行嗎?”
月池道:“你活著時,自是無人敢違拗。”所以,你不能死。
老劉眼中沁出淚水:“可我不能永遠活著。待我死了,一切都要空了。”
他看向月池:“他們還是不肯聽話嗎?”
月池默了默:“這個時候,肯定聽話的才是傻子。”
劉瑾問道:“哪怕憂外患,哪怕無計可施?”
月池失笑:“哪怕亡國滅種,食者也不會和藿食者一家和樂。”
他們已經到達封建社會里,生產力發展的頂峰了。縱有月池多次改革調整,封建制度的剝削本質也不會因此改變。這種本落后的制度,已經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需求。可要順應生產力的發展,繼續擴大財源,就只剩下革自己的命這一條路。誰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在厚利的引下,大家還會掙扎一段時間,可在發覺掙扎徹底無用之后,大家就會開始走倒車路。技藝棄之不用,海關開而再關。
水多水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居水之上。可要找到什麼樣的理由,才能順理章走倒車路呢?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曾經帶著他們走向前行之路的人,徹底污名化,清算打倒。李越清晰地預見了朱厚照的結局,朱厚照又何嘗不是預見了李越的未來。
劉瑾只嘆了口氣:“……即使權傾天下,也不能逆轉自然。人,終歸要死;狼,就要吃羊;狗,也變不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連嚴嵩都能預料到劉瑾去后宦的下場,更何況,明頂的老劉本人。過去侵奪的權柄有多,以后就要一五一十地吐出來。過去掙扎著爬得有多高,以后就徹底跌落深淵。
“他們為什麼那麼不爭氣?”老劉的面紫脹,他的繼任者中,哪怕有一個出的,或許就能幫李越穩住局面,或許還能尋到一線生機。
月池苦笑:“這可怪不得他們。他們都很盡心。能擊潰我們的,從來都不是人力,是規律,是時間。”
張文冕有些不忍:“閣老!”
月池道:“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明白了嗎?我們都明白,我們只是不肯接。”
張文冕急切道:“不是沒有繼任者!或許還有辦法!”
房舍兩人的目同時匯聚在他的上,張文冕深吸一口氣,他扯了扯角:“我凈了啊。現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手了。”
依舊明,四下寂靜無聲。劉瑾的雙目凸起,誰也沒想到,一個耄耋老者瀕死前,嚨中竟能發出這樣可怖的嘶吼。
張文冕極力安他的緒:“我老了,有沒有那玩意兒都一樣……難道沒有那東西,我就不算人了?我反而覺得,割了它,我才真正做了人。”
這一面之后,月池再聽到劉瑾的消息,已是第四天的深夜了。西苑的護衛戰戰兢兢地敲響房門,得知消息,劉瑾不行了。
月池霍然起,朱厚照亦被驚醒。他含糊道:“怎麼了?”
月池拍了拍他的背,烏羽玉的花就在枕下,明明可以再他睡下下去,一個字都不多問,可還是對他道:“老劉要走了,你想去送送他嗎?”
老劉是他為數不多還記住的人。朱厚照有些茫然:“他去哪兒了?”
月池沒有作聲,只是給他喬裝,帶著他連夜奔出西苑。短短幾日,堂屋便變了個樣。月池一掀簾,藥氣便撲鼻而來,無形的死氣太過濃重,以至于連報春花垂下了頭,再也不復當日的明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好臭。”
只是兩個字,里間的劉瑾便有了反應。他啊啊地出了聲。
朱厚照的眉頭皺起:“是老劉?”
他第一次甩開月池的手,大步奔了進去。可長久的服藥,讓他也變得虛弱,剛跑到屏風那里,就摔了下去,只聽一聲巨響。
劉瑾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在端本宮時,那個年頑皮的孩子,也是這樣聲勢浩大地奔向他。可惜,他再也唱不出歌,也拿不出新鮮玩意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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