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慎看來，這一次的君臣之爭，勢必以天家退步為結束。強龍難地頭蛇，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皇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無用武之地。只是，似乎不管是怎樣糟糕的形，總有人能替他力挽狂瀾，兜住局面。一切的頑抗，都注定在利益面前被碾得碎。

很快，新上任的閣首輔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他提議朝廷實行項目制，設立專項基金，以項目形式解決央地財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各州縣提出項目，來滿足中央的政策要求。如能獲得中央的審批，那州縣就可獲得大量的發展資源。

消息一傳揚開來，廣大地方僚喜不自勝，中央員也拳掌。對中央員而言，項目制越過層級，單管直下，一竿子到底，實際是跳過了行省這一中間層，大大強化了中央政府的權威。六部的事權、財權得到進一步加強。這可是握在手里實打實的通貨。對基層吏而言，中央和行省的大員可以通過遴選來出頭，可州縣等員要博出彩，就只能等著考，可現在不一樣了。在項目制下，一旦他們爭取到了項目，通過了項目驗收，那權力、政績、錢財、資源、人脈，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嗎？【1】

之前那種張撕裂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空。大家都忙著討論項目制施行，權責劃分的問題，至于什麼心學盲目抬高皇權，背離圣賢之語，本來就是為了奪權奪財找出的借口，現在需求既然已經在一定意義上滿足了，誰還有空管這個？

這一套組合拳，將以楊慎為代表的堅持道統的清流人士徹底打蒙了。楊慎在萬般無奈之下，又去聯絡翰林院的同僚。可就連最耿直的董祀都回絕了他，他道：“皇爺或許有私心，可含章的確是為了公義。這些利國利民的項目一旦實行，乃是惠及臣民的仁政。”

楊慎苦口婆心道：“可你想過沒有，權柄無所制約，必定引起象，如今能以這般大手筆來施仁義，將來也能以這無上權威來施暴政。既然天子一心以天下為家，那為何不能以祖宗家法和圣賢之言自律呢？”

“再者，僅是援助新大洲，打退佛朗機人，就能獲得這般收益嗎？”楊慎已疾言遽，“我華夏乃文明禮儀之邦，親仁善鄰，協和萬邦，如與強盜為伍，只怕死后都無面見列祖列宗！”

董祀聽得遲疑：“你是說，朝廷在和佛朗機人合作，可有證據嗎？”

楊慎一窒，直接的證據，顯然是沒有的。海關和軍隊都是皇權直屬，又都是被喂飽了的，誰會傻到自砸飯碗。而他出蜀，在當地又沒有人脈。他半晌道：“佛朗機人久未犯邊，必由緣由。這一切太順了，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我已遣人去查探，一切自可明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派出去的人，連京城都沒出，就被截了下來。楊慎苦等數月后，只等到了歌頌大明馳援大洋洲的戲目出爐，響徹四方。明明已是夏天，他卻冷汗涔涔。

到頭來，他也只能像他的父親一樣，在書房中久久枯坐，外面傳來小兒子的笑聲。是的，他也終于做爹了。銀鈴般的聲音如一樣灑落遍地，楊慎凝神聽了許久許久，第二日他就上奏請求外放為。朱厚照當即就準了。

楊慎出京時，多年同窗好友都來相送，就連久不面的李越，也來到長亭中。這也是楊廷和被奪職出京后，他們第一次見面。這兩個同齡同年的好友，在看到對方時，卻覺無比陌生。

到頭來，竟是楊慎先開口。他目懷念之：“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形。”

“彼其之子，如英。如英，殊異乎公行。”他誦著詩經中的名篇，目不轉睛地看向月池，“或許不是‘殊異乎公行’，而是我從頭到尾都沒看清過你。”

月池也想起當年，夸贊楊廷和父子乃“藍田生玉，真不虛也”，可沒想到二十多年后，這兩塊玉都被接連攆出權力的中心。他們看著很痛苦，很難過，那是信念被擊潰的悲哀，沒人比更明了這種痛楚。可就這麼靜靜看著他，心中卻無任何波瀾。

只是說：“人都是會變的。變下去，總比一潭死水要好。”

楊慎不置可否：“我會到民間去看著你種下的生長發芽，再來嘗嘗所結之果，究竟是苦還是甜。”

“好啊。”月池真心實意道，“要是那時，我已經不在了，你就在祭奠時告訴我吧。”

楊慎一愣，他道：“一言為定。”

伴隨著楊廷和、劉健的告老還鄉，楊慎等人的主請辭外放，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反抗之行，終于以失敗而告終。

楊玉、劉瑾等人聞訊皆是慨萬千。有皇權為有力支撐，哪怕是，都能用來做令箭。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僅用政策調控，就能將險些撕裂帝國的政治風暴消弭于無形，不得不說是超世之才。

張允道：“人家這腦子究竟是怎麼長的，這種辦法都能想得出來？怪不得皇爺這麼多年都有獨鐘，要換做是我……”

楊玉嘲諷道：“想得倒，憑你也配？”

張允：“……”

眼見他還要爭辯，楊玉擺擺手道：“得意忘形了，事還沒有結束呢。”

張允有些張：“怎麼說？”

楊玉低聲音：“別忘了，大洋洲的事……”與佛朗機人通商，總覺是與虎謀皮，不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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