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崔魏相談

李歲寧先問了崔璟今日常闊宮之事，而后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政事。

想到什麼便說一句，更像是在自我復盤，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沒什麼關系，但崔璟總能很順暢地接住的話，幫很好地捋順每一件事，毫無阻滯之。

這讓李歲寧分外舒心，只要一想到今后邊會一直有這樣一個崔令安在，便覺得很放松，仿佛疲累都被他卸去了大半。

見未再急著往下說，崔璟適時道：“今日孟東家使人送了近百壇酒水宮，據說是自江都運回，名為風知釀。”

“一百多壇。”李歲寧雙手撐在側，著夜：“這麼多，得喝多久啊……”

釀酒的人還以為的酒量和從前一樣好嗎。

他在江都時，一直都在釀酒嗎。

李歲寧靜靜出了會兒神。

喻增的尸由孟列的人收斂去了，李歲寧不知埋去了何，也未曾問過。

李歲寧記著，他說他原本的名字柳明珂，兗州人，原也出小之家，若不曾在年時遭遇家變，或許也會讀書為吧……他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

許久，李歲寧才說：“那就留著慢慢喝吧，哪日有了開心事，便啟一壇。”

崔璟應下：“好。”

李歲寧便又繼續與他說政務。

夏夜的風吹得人昏昏睡，李歲寧漸漸有些困乏，之后干脆靠在崔璟肩臂上，權且休息。

染著夏日花香的微風中，崔璟微微彎起角，盡量讓那側被靠著的肩膀足夠端正卻不僵，好讓靠得穩當并舒服一些。

他微微轉頭看，將聲音也放輕:“近日累了吧。”

“嗯……”李歲寧的聲音仍是愉悅的:“等忙過這段時日，我要歇上一日，一整日。”

說著，催促崔璟:“你接著往下說，我聽著呢。”

“事關嶺南道與黔中道，我說來，殿下可參詳一二……”崔璟的聲音在夜中格外淳厚悅耳，他慢慢說著：“或可讓肖旻將軍并領此兩道節度使之職，嶺南道地廣而勢力分散，但肖將軍已探明了路，扎下了，再換了旁人，不免又要從頭索。而黔中道勢力兵力集中，肖將軍若同領黔中道兵權，也可變相威懾彈嶺南道人心，有利于后續收攏嶺南各部族。”

“黔中道李之勢務必盡數拔除，可讓佘奎之子佘紹，為肖將軍佐別駕，與黔州長孫氏族人共同清剿李殘黨——”

“嶺南道雖貧瘠荒蠻，卻也臨海，待嶺南道歸心，或可如江都一般，造船出海探尋新航線，如有收獲，即可效仿江都設市舶司……”

崔璟說了許多，未再聽到李歲寧回應，轉頭垂眸而視，只見那個聲稱“我聽著呢”的人已閉眼睡去了，顯然是真正乏極了。

但五舒展，角還保留著上揚的細微弧度，想來是夢中也沉浸在對未來國政的大好設想中。

微風中，崔璟抬手，將頰邊幾碎發從鼻尖移去，輕輕攏藏到耳后。

他很想與再這樣多坐片刻，但更恐著了風，還有三日便是大典，照料好也是他的職責之一。

幸而他和日后將有很長的歲月可以這樣靜坐。

崔璟想到這里，眉眼間便被安定充足之填滿。

片刻，崔璟作小心地一手環過李歲寧的腰背，一手攬托起的雙，將穩妥地從原地抱起。

喜兒見狀莫名欣喜激，抿竭力克制笑意，只在心里嘻嘻嘻嘻，表面從容得，跟在崔璟后，走進殿。

崔璟彎將李歲寧輕放到床榻上，待喜兒，只除去鞋靴外發釵即可，不必再特意將人喚醒沐浴，且讓好好睡一覺。

“是，大都督放心。”喜兒小聲應下。

崔璟又靜靜看了看那張恬靜安寧的睡，方才轉離開。

翟細行禮恭送。

宮中各都在準備大典之事，此時也大多亮著燈火，侍宮娥們忙而不地出著，崔璟前腳出宮，后腳才見宮門落鎖。

出了宮門，還有一條直出皇城的甬道要走，崔璟剛行出數十步，便見月下的宮道上靜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見得崔璟，那道人影走上前，自然而然地與崔璟并肩而行，邊笑著道：“久等未見崔大都督出宮，還以為大都督今夜又要去點將軍安歇了。”

“尋我何事。”崔璟一貫沒有什麼寒暄之言。

“倒也無事。”魏叔易閑談著：“你回京后，你我還未曾得閑敘舊……我每日忙于朝中事務，你倒是難得清閑下來了。”

說到此，他喟嘆一聲，問：“崔令安，你果真是鐵了心要做這皇夫了？”

崔璟沒有回避，不覺不妥：“我應當可以做得很好。”

他已經在學著如何去做了，他想他會做好這件事的。

這語氣竟也十分認真，魏叔易不笑了，難得未有揶揄打趣，好一會兒，只是道：“從小到大，歷來無論你做什麼，都很擅長沒有保留地去做。”

魏叔易將此稱作為一種“擅長”。

因為歷來堅定無疑，才敢毫無保留，這何嘗不是一種大多數人都難以掌握的本領，至魏叔易自認沒有這份本領。

崔璟并不急于搭話，只任由魏叔易自行往下說，他并不信魏叔易口中的“無事”之說。

二人又走了十余步，魏叔易才算再次開口，卻是慢慢地問：

“崔令安，若你對一人心生好奇，想知曉究竟藏著怎樣的，是否會加以試探？若是，你又會選擇如何試探？”

這個問題聽起來沒頭沒尾，突兀莫名。

換作從前，崔璟必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些無用之言，他從不是一個喜歡與人閑談的人，尤其是話中向來多陷阱的魏相大人。

而他也極會對誰生出好奇之心探究之舉。

但此刻，崔璟卻一反常態地回答了魏叔易的問題。

“單方面試探，在我看來，是為對敵之策。”

他看著前方，聲音里沒有喜怒對錯，僅僅只是在自述：“若非是敵人對手，而我想知曉的，那便理當先由我以誠摯坦誠待之，待何日愿意信我時，答案自現。”

所謂試探，是想知道對方所藏的，而將自己藏起來不分毫。但在對敵之外，不是用來試探的，是用來換的。

魏叔易一怔之后，含笑的聲音里有一恍然悵然：“問也未問到正路上去……這條路，是我舍近求遠了。”

或許當他心中和他的行中出現了“試探”二字開始，就已經說明了他的自大與冒犯了。

“從第一日相見開始，我便讓覺得冒犯了，無怪待我生出防備之心。”魏叔易看著長長的宮道，他的心緒同樣很長很長。這是他第一次與人說起這長長心緒。

“我總是反復回想，我慢在何，輸在何……是因為我母親早早與識，即便未曾見過我，卻也于起初便將我視作了晚輩看待嗎？”

“還是在大云寺中，遇險時，我未有像你一樣出手相助？”

“或許還有常家郎君出事時……”

他真的想了很多，大約他都慢了，他總是縝計較得失與應當與否，許多時候他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在看待甚至分析，有些時候則是覺得并不需要他擅作主張相幫……

可如今想來，許多東西，別人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而自己給不給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初回到這世間之際，待人待事皆如同著石頭過河，偏偏岸邊還有個這樣的他，一心刺探，旁觀著的一切，起初甚至帶著玩味的目。

而崔令安在做什麼呢？陪渡河，在不知道是誰，要去哪里時，就已經在陪著了。

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從不會因任何事而停下腳步回來路，也無暇與無意義的人和事去做糾纏。

誰跟上，才會轉頭看誰。

而當他意識到并想要跟上時，已經晚了。

他錯失了走近的最佳機會，遲了又豈止一步。

魏叔易很認真地說：“崔令安，我確實不如你。”

崔璟卻無意與他作比：“你并非不如我。”

“也并非輸給了我。”

“還有，我猜應當也從未思索過你口中方才提及的諸多原因，那些并不是原因。”崔璟的聲音不重，他在提到“”時，總是以這樣輕見的口吻：“魏相不必如此自省自輕，也不必看輕了。”

魏叔易靜靜聽著，負手而行，微抬首月：“也對。只有在意的人才會陷于其中，因為從不在意，所以從未思索過吧。”

崔璟糾正：“也是因為尊重。”

魏叔易轉頭看向崔璟。

崔璟不看他，只看前方：“是欣賞看重并尊重魏相的。”

“魏相之能，何需我來贅言。”崔璟的語氣是篤定的：“所以我想，從未以如此挑揀目看待過魏相。”

有些事不是就只是不是，未必有那樣多的心路歷程。

一切心路回顧，不過是自困而已。

魏叔易自居于輸家之位反復自困反省，可這原無必要。

魏叔易不曾輸，他也不曾贏，更不是挑揀者，在這件事上，無人需要反省自輕或相輕。

許久，魏叔易才嘆道：“崔令安，你果真比我懂。”

“可是，我卻很想讓挑揀。”

這不重的語氣里，藏有自嘲的失落。

一個自便高居云端者，卻說希自己可以由人挑揀。

這失落只一瞬便被掩去，魏叔易再看向崔璟，嘆道：“崔令安，你也是樂意被挑揀的吧，明知我心，又何必這樣來勸我。”

這“全不領”而又“執迷不悟”的話讓崔璟恢復了往日模樣：“……可我被挑上了。”

魏叔易笑意微凝：“……”

崔璟：“自然便有心說風涼話，大度勸未曾被挑上的人。”

魏叔易：“…………”

果然，崔令安最終也還是沒放過他。

魏叔易也收拾了心，作出恍然之：“我知道了，你如此一反常態耐心勸，不外乎是想讓我死心釋懷而已。”

“可是崔令安，你當我何故選擇與你相敘，而不是與挑破？”

崔璟：“因為不會在此等無聊之事上理會于你。”

“……這是其一。”魏叔易笑意微僵一瞬，接著道：“還有一重原因——因我心中尚有所圖，自然不敢與挑明，以免敗壞分。”

這“所圖”與“分”二字，在崔璟聽來無疑并不悅耳，甚至刺耳。

“我固然有憾，卻也無憾。”魏叔易自顧含笑道：“崔令安，今后你做你的皇夫，我做我的良相，自此后我隨君圣臣賢，生時相得益彰共鑄盛世，死后百年同留史書之上亦為佳話——你說，如此一生，又有何憾之？”

這世間可以相守的份遠不止一種。

魏叔易說話間，慢慢停下了腳步，面向崔璟，出半臂，邀請崔璟合掌擊握，邊道：“今后你我各居其位各謀其事，自合作愉快和洽，如何？”

崔璟看一眼那分明刻意與人添堵的手掌，未發一言，抬走了。

“我說崔璟……”魏叔易追去：“你這未來皇夫，心眼氣度怎能如此狹窄？”

“毫無容人之量，這樣可萬萬不行啊……”

“方才不是還說，這皇夫你可以做得很好麼？”

“……”

月下，二人的影和魏叔易的笑聲漸消失在宮道盡頭。

夜已深了。

清輝月灑在碧綠草葉之上，花上一夜的時間，慢慢凝結了晶瑩的珠。

拂曉的風一吹，葉上珠落，朝便來按時收撿它們了。

待至晚間，風漸涼，云漸，忽然一陣雷聲滾來，嘩啦啦砸下一場大雨，喧囂雨聲撲滅了暑氣灼熱，地面騰起白茫茫的雨霧。

次日雨停，整座京師都被沖洗的煥然一新，芭蕉愈綠，天穹愈清朗，琉璃寶瓦愈明凈，天地間愈見祥和之氣。

在這一片清朗明凈祥和中，登極大典如期而至。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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