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承緒默然良久。
最後,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歸商丘去。」
「咦?」
楊果反問道:「郭若思才到,視察水利猶有數日,結果未出,花費須幾何、人力須幾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5,0);
「從開封跟到,從跟到孟津渡。之後陛下回了長安還有許多朝議,開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樁樁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不想跟著?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總該有地方讓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輩子,得回去啊。」
楊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餘年,待休養生息,許還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長安,再從長安回山西。」楊果得意地笑了笑,又問道:「你不再回長安,見見李老真人?」
韓承緒搖了搖頭,道:「若是有哪位故人過得不好倒可來商丘見我。猶在逍遙快活的,何必我邁著老去見?」
楊果大樂,其後唏噓道:「如此說來,往後我也見不到你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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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
李昭一路找到天池邊,終於看到一位老道正盤坐在池邊,腳邊還放著一卷書。
他遂整理了容上前,喚道:「父親。」(5,0);
李墉睜開眼,道:「你難得來了,正有樁趣事。今晨我與劉娘賞花,遇到一個道士,問我既是出家人為何娶妻,我說我不是全真教。他便問我,既不是全真教,為何在終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親莫非是亮出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連天下都一統了,南邊的道士還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嗎?」
李昭勉強笑了一下,實不明白這算什麼有趣。
「天下一統了啊。」李墉慨道:「當年瑕兒才出生,熘熘的,不過這麼一點大。如今卻已是一統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兒當年與他彈石子時,也未曾想過這一日。」李昭說過,稍嚴肅了些,道:「陛下已傳旨回來,年前便會歸長安,父親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擺了擺手,道:「如今這份,到長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兒上山來與父親過節,到時做幾道素菜,如何?」(5,0);
「我過幾日要閉關清修。」
李昭一愣。
李墉神笑了笑,道:「江南既平,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讓人知曉。」
李昭優寡斷的子又顯出來,撓了撓頭,道:「孩兒想送父親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為父已與張十二郎約好了一併去。你有何事為難?」
「陛下歸朝後便要封賞功臣,孩兒雖毫無寸功,唯仗著陛下親緣,群臣皆為我請王爵,實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戰事皆敗,因響應唐高祖起兵,猶不失王爵,配廟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該的不,該的便安心了,我死之後,他若追贈我一個皇帝位,我也了。」
「父親!」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無忌。」
李昭嘆息一聲,道:「陛下傳信回來了,稱封我為帶方郡王,並任我為山東宣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兒不太明白。」(5,0);
「帶方?」李墉捻須思忖了一會,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讓員們意識到陛下重視此事。」
「孩兒明白了。孩兒雖能力不顯,必會完全陛下託付。」
「早點下山吧。」李墉抬頭看了看天,道:「為父該下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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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孫德或用手指起一塊丟進裡吃了,讚不絕口。
「等陛下回來,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還能不能吃到這樣的珍饈?」
李昭懶得理他,道:「你師兄呢?怎麼還不來?」
「你不知道?啊,也是,終南山確實太遠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得了那等清苦。」孫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調令,今早便往涼州了。」
「涼州?」李昭道:「未免太遠了。」
「遠嗎?」孫德或道:「你可知往後十年,天下間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出將相者又是何人?我師兄能到廉相公麾下……」(5,0);
李昭懶得聽他賣關子,又問道:「江蒼呢?怎也不來?」
「被江知府關在家裡,準備科考呢。」孫德或搖了搖頭,道:「你說,江荻都任禮部侍郎了。江知府這麼多年還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這個便要回去了。」孫德或吮著手指道:「再與你說樁大事,左相與楊參政都辭仕了。江荻來信說,想助戶部嚴相公進中樞,哪怕是同簽書樞院事,哦,制可能也有變,總之是這樣的一個位置。不過我看啊,只怕難。」
「因是人?」
「那倒不是,韓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勢與戰時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樞不太妥當,該是要避嫌的。」
李昭再聽說嚴云云的事,已沒有了當年的季,到佩服,也有些唏噓。
他覺得當年最早從龍的一批人,武勛就不說了,連他這種功勞不大的近屬都有封賞,文中唯有嚴云云升遷最難。
「咕。」(5,0);
孫德或卻已將桌上的湯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長安城唯有李大郎君這裡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臨安樂樓。啊,我走了,過幾日陛下回來又要催我。」
「……」
半個月後,李昭便一直在關注著朝中換相一事。
他本以為如孫德或所預料的,嚴云云不太可能中樞。
但結果出來,卻是史俊、李冶任相;韓祈安出任了兩浙安制置使一職,前往臨安。
其餘的,如聶仲由鎮兩廣、劉金鎖鎮福建之類的消息,李昭顧不得聽,因為,嚴云云真就進了中樞。
他著實驚訝。
此事,史俊作為他岳丈也一個字都沒曾與他事先提過,只在結果出來之後笑呵呵解釋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與李公多大年歲了,再不任相,豈還有機會?」
李昭聽後啞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親到了江南,還能與韓相公小酌一番……」(5,0);
不論如何,隨著韓承緒、楊果致仕,這新王朝又進了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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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
李瑕親自送楊果離開長安。
行到霸橋,楊果道:「陛下請回吧,老臣終得歸鄉了。」
「韓老要致仕時偏要送朕到。楊老致仕,朕無論如何也要送遠些,且在路上多聽聽楊老的教誨。」
楊果願意與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這次換相,老臣才發現,朝堂上英傑還是很多的。南方與北方還有許多名臣盼著得到陛下信任後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該早些把位置讓出來。」
「楊老到歸鄉了,還想著幫別人說好話。」李瑕道:「這數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傑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當不好這個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與郝經雖總說宋室錯,然平心而論,趙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時權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遠掠;威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殺功勳;學不,故而不敢以智慧輕儒生;恩澤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之禍。陛下英資蓋世,驅強虜、復中原而後取天下,兼繼唐之正統,無可詆毀,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後老臣等人不在君側,請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謹慎待此得來不易之太平。僻如,遷都之事,北平路遠,錢糧轉運不便,老臣雖是北人也請陛下三思。」(5,0);
「楊老臨別之言懇切,朕必銘記於心。」李瑕道:「凡事謀定而後。」
楊果上了船,回過頭,又向李瑕行了一禮。
「陛下請勿再送了,老臣這便告別了。」
「朕北巡之際,到祈州探楊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聖駕。」
「……」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進渭水。
關中雖未大興土木建造宮闕,水利河渠卻是修過,十分便捷。
夜時,楊果在船頭回,已不見長安。
「一杯聊為送征鞍,落葉滿長安。」
他喃喃著與李瑕初見時寫下的詞句,心頭忽生慨。
誰曾想這一世人,年時還與元好問同是金國士子,聽其填詞,「狂歌痛飲,來訪雁丘」。到年老時,卻已是開國功臣,聽一句「數風流人,還看今朝」。
六十餘年天下興亡,俱是戰不休,白骨野,蒼生何其悲苦?(5,0);
以往忙得沒工夫想這些。如今忽然閒下來了,楊果不免有了萬千思緒,於是老淚縱橫。
這本該是富貴好還鄉的一夜,老者卻在船艙中無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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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
岸邊能聽到鳴。
船隻由渭水駛黃河。
眼前就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潼關,楊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心念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見一白日於黃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開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開封城中李瑕給他的一句許諾,讓國強而民不辱的許諾。
時隔十餘年,他依舊記得那年堅定的眼神,且慶幸萬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殘詩,我也送你一句殘句吧?」
「哦?」
「一唱雄天下白!」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