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令厚葬蘇懷仁,底下的人聞音知意,紛紛來祭拜,將小小的蘇府得水泄不通。
蘇姑娘沒有回來之前,喪事是由蘭山君和諸位太仆寺員夫人們一塊辦的,因不是主家,便只要有人來,就請進來燒香燒火紙,而后再送去一邊喝茶。
等屋子里坐不住人的時候,又求了鄰里,在巷子撐起棚子,給來祭拜的人坐。
如今蘇姑娘回來了,這些人便都要去拜謝。
蘭山君道:“無論他們是為著什麼來,既然朝著棺木下跪了,就算是一份。你去謝過他們,將來但凡有事,看在這份上,能幫的便會幫一幫。”
蘇姑娘名喚合香,今年十七歲。
長相溫婉,子纖細,垂下頭的時候并不顯眼。但只要抬起頭看人,許是行醫的緣故,雙眸之間總有一慈悲氣,讓人不自就注意到。
不過此時聽完蘭山君的話,一貫和的雙眼卻泛起厭棄之,搖了搖頭:“我就不去了。”
側頭去看已經被無數香火圍繞的棺木,再看看外頭那些高談闊論的學子和惺惺作態的員,喃喃道:“阿爺本不讓我回來的。”
是實在忍不住,半路又折了回來。
不聽言,已是不孝。但此后的一生與也不愿意有什麼干系。
雙手在阿爺的棺木上堅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時為了醫人,雖萬死不辭,死后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愿求人,更不愿意去跪拜外頭那些人。”
但請了蘭山君和其他持喪事的婦人進屋,認認真真的磕頭拜謝,道:“我是真心實意激你們的。”
這一拜,才心甘愿。
——
外頭,龔琩忙活完后在喝悶酒。他才剛剛仕就瞧見了上頭破流的尸,怎麼想都是不痛快的。他份高貴,便有人端著茶杯過來問好。龔琩一概不理,他本來就是有名的紈绔,做出了冷淡的樣子,其他人不好在別人的喪事上笑著冷屁,只好悻悻離去。
不遠就有國子監的學子。讀書人,總有幾分意氣在上,便很看不得在蘇家靈堂上出現龔琩這般的人。便低聲道:“陋室之中,難得來了這麼多的大。但來了這里,還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龔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話的國子監學生。
對方也不慫,譏諷道:“屋的靈堂四飄白,外頭的人倒是吹噓拍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義下馬,明日那些國之蠹蟲,又該如何下馬呢?”
龔琩本就是個急子,哪里忍得住,擼起袖子就要過去打人。
還是郁清梧攔住的。
龔琩給郁清梧的面子,憋著氣不說話,恨恨的坐到一邊去。但國子監一群人里卻有認識郁清梧的,立馬抖擻起來,罵道:“有些人,拿著別人的命去與人爭斗,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郁清梧本不愿意搭理他們。但今日山君還在這里。
算起來,山君已有兩次擋在他的前為他辯白,若是今日還要來,他也實在是無用了。
郁清梧便只問了他一句話,“我記得,你是鄔閣老的弟子。今日你來了,怎麼還不見鄔閣老?”
那學生臉一白,瞬間說不出話了。
他們也一直在等鄔閣老。
……
齊王府,鄔慶川正在勸說齊王去祭拜蘇懷仁。
他道:“蘇懷仁雖死,但蘇懷仁一案卻才剛剛開始,殿下切不可意氣用事。”
齊王卻笑著逗鸚鵡,并不把此事放在上:“閣老不用擔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鄔慶川一眼,“怎麼,閣老想去?”
鄔慶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聲道:“不論怎麼樣,殿下也該注重名聲才是。”
齊王笑出聲:“我手底下接連出了兩個貪污案,我還有什麼名聲?既然名聲已經丟了,便要心里痛快才是。這麼簡單的道理,閣老為什麼想不明白?”
他笑起來,“鄔閣老,你還是段伯的影響太多了,做什麼都講究大義和民心,但其實很沒有必要。”
“在我這個位置,只要有圣心就可以了。”
鄔慶川便開始有些后悔投靠了齊王。
齊王這個人,實在是冷心冷肺。博遠侯死了,他不傷心,王德義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遠侯一個是他的舅舅,一個是
他的妻弟,他還尚且如此,將來自己要是一旦置于險境,他會救自己嗎?
肯定是不會的。
這個時候,他才覺察出幾分陛下的用意來。
陛下看似是讓他投靠齊王,但其實,依著齊王這樣的子,最后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鄔慶川閉眼,好一會兒才問道:“可是陛下都說要厚葬蘇懷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難道陛下不會生氣?”
齊王便大笑起來,提著鳥籠走過去拍了拍鄔慶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還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們懂,當年還會是你們死的死,貶的貶嗎?”
鄔慶川閉口不言。
齊王便慨道:“咱們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還能舍得下臉面去做個面人,他就該對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時候,就砍的不是我邊的人,而是我了。”
鄔慶川聞言抬頭,終于明白過來。
于是便也明白齊王確實是不會去祭拜蘇懷仁了。
那他要去嗎?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國子監一群人里威不再。
齊王就看他臉變來變去,搖搖頭,直言道:“鄔慶川,你不如段伯多矣。”
頓了頓又道:“也不如你那個學生。”
這般的人,若是從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愿意用。還是父皇有意讓他用,他才勉為其難接了。
他說得直白,鄔慶川臉上掛不住,蹭的一聲站起來,“那就請您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用。”
他神不快的走了,齊王世子從后頭走過來,擔心的道:“咱們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讓他離心,怕是做什麼都束手束腳。”
齊王卻擺擺手,“你記住,鄔慶川這個人,只認利益,你只要給足了餌,他就能上鉤。”
這樣的人,不足為懼。
他懼怕的,永遠只有宮里那一位。
齊王世子見他不說話了,便問道:“父親……接下來咱們應該怎麼辦?”
齊王:“你覺得呢?”
齊王世子:“沉寂幾年?陛下明顯是忌憚您了。”
齊王卻搖頭,“不用。”
他道:“斷了我兩條臂膀,也該安他的心了。但我卻不能讓太孫騎在我的頭上去。”
齊王世子心里酸楚,“父親預備怎麼對付大哥哥?”
他之前還總是想著跟大哥哥和和氣氣的爭,但這兩次,大哥哥卻不曾對齊王府手下留。
齊王世子心里也是恨他不留面的。他毀掉的兩個人里,都是自己的親人,于他們是痛快了,但于自己,卻是失親之痛。
他深吸一口氣,“有什麼是需要兒子去做的嗎?”
齊王搖搖頭,“暫時沒有你的事。”
他道:“對付太孫,只有一招就夠了。”
齊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齊王便笑起了一句,“你以為,太孫心里不怨恨陛下嗎?”
當年先太子去世的時候,他也快十歲了。
十歲的年紀,早已經記事,也早已啟蒙。
所以陛下才關了太孫那麼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學了先太子的東西。直到將太孫關了一只老老實實的籠中鳥,陛下才放心。
從元狩三十一年開始到元狩四十五年,這十幾年里,他真的不恨嗎?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經不起試探。太孫跟陛下,看著好像和睦,其實一擊就碎。
他打開鳥籠,在鸚鵡飛出來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著道:“元娘這個孩子,一直陪在太孫邊,已有二十余年了吧?”
——
蘇老大人下葬之后,蘇合香就離開了。蘇家的門,是蘭山君和郁清梧去鎖的。
鎖落下了,這個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打開。
蘭山君看著那把鎖很久很久才轉離開。
他們回家后,錢媽媽給他們用艾葉燒了水泡澡,嘆氣道:“蘇姑娘那麼小一個孩子,怎麼敢上路的?路上見了歹人怎麼辦?”
蘭山君:“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為請了一個會武功的姑娘同行。”
錢媽媽這才放心些。說,“總是死人,一點也不吉利,還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們空下來,咱們就去白馬寺。”
蘭山君嗯了一聲,“好啊。”
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間,躺在床
上一直睡不著覺,翻個輕聲問,“郁清梧?”
郁清梧也沒有睡。
他馬上坐起來,“山君,怎麼了?”
蘭山君聲音若若現:“我師父……也曾像蘇老大人這般嗎?”
郁清梧聽不仔細,便起挨著隔斷里間外間的月拱門坐著,溫和道:“是這般的。”
蘭山君失言了許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
郁清梧輕問:“什麼事?”
于山君,他總是愧疚的,尤其是蘇老大人的事后,他愧疚到說話大一點都會自責。
他給山君帶去了太多麻煩。
蘭山君便下床,提著那盞鐘馗除妖青瓷燈走到了他的邊。坐在里屋的月拱門,與他只有一臂之隔。
上頭的珠簾搖搖晃晃,在籠燈之下散出一折起來的長條。有幾晃在郁清梧的手上,將他的手四分五裂隔開,像極了他此刻的心。
蘭山君就道:“我在想,我從前竟然從不曾想過,朝廷是有問題的。”
出微末,一點一點走到現在,所想要的,不過是吃飽喝足。
也曾見過死人堆。
“我們那里,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冬日里死一些,夏日里熱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沒有干旱和洪災,沒有把一個鎮子上的人都殺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誰也不會治。活著是老天開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這樣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當年有銀子,他其實不會死。”
但死了,也不會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沒有存銀。
也曾看過養馬的人家賣兒賣最后終究死絕了的。
“那戶人家就在山腳下,一家子勤懇,終于買了一畝地。但買了之后,那一年朝廷分養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愿意養,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準他種。明明是他買的,卻依舊不行。于是不得不養。”
“可他不曾養過馬,第一年小馬駒生出來就死了。便賣了一個兒去買馬賠。第二年小馬駒又死了,他便又賣了一個兒。為了學養馬,第三年便賣了一個兒子后親自去拜師,但那年起了馬瘟,連母馬也死了。家里已經沒有吃食,畢竟為了養馬,他把田也賣了出去,最后沒辦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馬,而后家里死絕了。”
喃喃道:“你們所說的馬政嚴苛,我其實是看見了的。但是……”
“我從前不曾想過,這個有問題,還能改。”
人命,并不值錢。
但是現在,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經為了讓他們值錢而豁出去命過。
在那一刻,老和尚,蘇老大人……等等,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樣的位置上,愿意被奪去生命。
蘭山君不知道該怎麼去訴說此刻的心。
但卻能從千萬縷思緒里面,分辨出一星半點。
看著郁清梧道:“也許是從看見蘇老大人的尸被抬著從皇宮里出不清,但郁清梧,我從最開始敬佩你的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現在……我好像變了……對你想要做的事,更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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