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如今的功績還不夠大,患還未除盡,的子還經不起大刺激。
再等等。
七年彈指而逝。合適的時機始終未出現,卻已經撒手人寰。
他重新打開卷軸。指腹過第一份隨筆黯淡的筆跡。
【水岸邊,初 次相逢。當時朝初升,水面金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救起。】
【衫盡,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初升,水波漾如金。他將從水中救起。
氣息奄奄,如暴雨里被澆了的蘭花,卻異乎尋常的固執,花了小半刻鐘才把的手指從浮木上掰開。他剛在岸邊坐下,卻又往前一撲,牢牢抱在他上,死不放手。
當日看他,他亦看。
渾了,像只落了水的貓兒,氣又羸弱。渾都在細細地發抖,看著極可可憐的模樣,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張口就騙他。
心眼多得篩子似的小丫頭。被他當場穿份,眼看躲不過去,就開始撕心裂肺地猛咳,咳到所有軍醫都圍攏過來急救,再也無人想起剛才的話題。
他在無人的大帳里微微地笑了下。
邊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把書卷收起,系在木軸上的羊脂玉珠攏在掌心,攥得生疼。
————
這次出征,斷斷續續打了四個月。鏟除了西南邊舉兵反叛的劍南節度使,懾服了南邊蠢蠢的幾個臣屬國。
大軍凱旋回程,慣例在京城五十里外,見到了出城犒軍的員。
裴顯領了犒賞,京謝恩。
四個月不見,紫宸殿里的小皇帝長高了一截,人也壯實了。裴顯不在京的這段時間里,他度過了七歲的生辰。原先不習慣的天子份,如今也漸漸習以為常,學著他小姑姑的慣常做法,像模像樣地賜了賞,留了膳。
當晚在紫宸殿用完膳,裴顯陪小皇帝說了一會兒閑話,講述了幾個行軍間發生的事,又打開輿圖,細細講解了這次出征的方位和幾次大戰役的所在地。
小皇帝起先還認真聽著,但輿圖太過復雜,征戰的過程也沒有他想象中有趣。漸漸地,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宮人服侍小皇帝就寢,裴顯站在龍床側邊,隔著一層薄紗注視著。
就在他告退前,小皇帝隔著放下的帷帳,忽然問他一句,“裴相,你會毒死朕,自己做皇帝嗎?”
裴顯告退的腳步停住了。“陛下何出此言。”
服侍的侍們聽到只言片語,齊齊面無人地跪倒謝罪。小皇帝也驚慌起來,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沒……”他手忙腳地把床頭一本書往瓷枕后塞,慌張地說,“沒什麼。朕隨便說說。”
裴顯掀起了帷帳,把小皇帝藏在枕頭后頭的書出來,翻了翻。
是一本心編纂給開蒙兒通讀的史書。書里使用了易懂的文字,還配了不畫。里頭講到了董卓,講到了曹,講到了王莽,講到了跋扈將軍梁翼,還有一幅的畫,畫的是年質帝被毒死的場面。
裴顯翻完了全書,臉上沒什麼過多的表,把書卷放回枕頭后面。
“誰把此書獻給
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更加驚慌了幾分,扯住了裴顯的袖,“裴相,不要殺他。他對我很好的。”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講義氣的了。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
但隨侍前的侍們都是人了。他們懂得審時度勢。
裴顯在半個時辰之就抓獲了獻書之人。
是隨侍前的中書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
裴顯領兵出京征戰的四個月里,小皇帝無人陪伴,紫宸殿空曠無聊,當眾抱怨了幾次,不知由何人牽線搭橋,在小皇帝面前推薦王七郎。
王七郎出高門,學識淵博,氣質高華,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征辟朝,擔任中書舍人,隨侍前。
事并不復雜,從查明到抓獲置只花了半個時辰。
王七郎從始至終,并未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只在獄前夕道了句,“勞煩諸位帶一句話給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顯并未去問王七郎,他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這條理由已經足夠了。
當年京城的八月之夜,平盧節度使謝征參與,被裴顯領兵鎮,誅殺于城外。
謝征是謝氏嫡系出,事后清算謝氏全族,嫡系子弟絞于獄中,旁系族人流放三千里。
王氏和謝氏有姻親。
王七郎的嫡妹,嫁給謝氏五郎。
京城世家勢力盤錯節,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面已有百年。他這個外來之臣,在短期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面,以兵馬立穩腳跟,以殺戮豎起權柄。這條路上尸山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開弓之箭,絕無回頭之路。
他踩著滿地尸骨走出來的路,除了繼續走下去,再無第二條可能。
裴顯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發生了,終究是再難挽回。
置了王七郎之后,小皇帝鬧起了脾氣,再不肯親近他。
他起先不以為意。姜鸞從前和他發起脾氣,比小皇帝的程度厲害得多。
他連姜鸞的脾都能得,七歲的小侄子鬧起脾氣,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從兩兄弟里挑了阿寶,就是看中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像。
他白日里政務忙碌,習慣了夜深人靜之后,從政事堂出來,順道去寢殿里看一看。
從前去的是臨風殿,現在去的是紫宸殿。
這天,他特意提前從政事堂出來,踩著宮道兩邊點亮的燈進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經睡下了。寢殿里安靜無聲,矮幾上只留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擺擺手,阻止了侍通報,放輕腳步進去。站在龍床邊,隔著一道影影綽綽的帷帳,看了一會兒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紀還小,確實需要陪伴。他已經挑選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書舍人,原打算著,如果阿寶今夜沒睡,就知會他一聲。
小孩兒貪睡,
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來說不遲。
他轉就要離開寢間。
走出幾步,忽然聽到背后不尋常的響。
小皇帝剛才隔著帷帳屏住了呼吸。以為他走遠了聽不見,屏住的那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他的心往下沉,腳步卻沒有停,依舊沉穩地出去。
走出門外時,他聽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聲響,刀鞘瓷枕的聲音。
小皇帝把被褥里藏著的刀,放回了瓷枕后。
裴顯耳邊聽得分明,腳下依舊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風,越過側一個個恭謹躬行禮的宮人。
一張張卑微向下的面目,藏在順的姿態里,藏在燈火映照不到的影里,此刻都是什麼表。
腳步越走越快,朝不卸的腰刀懸掛在他側。
走出紫宸門外,腳下驀然停下,他回,在沉沉夜里,銳利地回了一眼。
巍峨聳立百年的殿室寂靜無聲,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張牙舞爪的形在夜里若若現。
這是他最后一次夜紫宸殿探視。
自從八年前京,風霜雨雪,裴顯從未有一日缺席朝會。
即使夜里被人當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傷,依舊若無其事起,在政敵難看的臉里從容踏宮門。
征討大軍剛剛凱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如日中天,這原本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會,裴顯卻無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龍椅高發愣。
文武百在丹墀下竊竊私語。
聽說,裴相昨夜開了城門,快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
————
裴顯快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里,側只有文鏡一人相隨,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著清晨的珠,越過八對石人石馬,在君的陵寢庭院里,打開了一壇子酒。
烈酒,若能如愿醉倒紅塵,又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半壇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寢殿門閉。裴顯隨意地靠坐在石門前,長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晨里的漢白玉庭院。
“從前自命不凡,總以為看破世間庸碌。今日大夢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飲盡杯中酒,他舉起面前第二只酒杯,烈酒傾倒階下。
撒手人寰,后留下不愿說的三大憾事。
他揣測著的憾事,看顧的侄兒,一如看顧當年。
他看小皇帝子康健,在宮室里蹦蹦跳跳,便覺得,若重活了一世,也應當是這般朝氣蓬。看小皇帝發脾氣,便想著,平日里不怎麼像,發脾氣時倒有三分像。
外出征戰歸來,城外接犒軍時,也想著,的小侄兒,行事像。
裴顯搖搖頭,自嘲地舉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樣的人。所謂彌補,不過是一廂愿。”
看顧脈相連的小侄兒,守衛留下的江山,自以為以此做有 用事,多能夠彌補幾分不曾說出口的憾。
然而,世間只得一個,旁人終究是旁人。
縱然外面那層皮極力裝得像,骨子里終究不是。
人都不在了,還能彌補什麼。
帶著不曾言說出口的憾撒手人寰,事后多自欺欺人的彌補,終歸無用。
一壇酒,從清晨朝,喝到牧野蒼茫。
裴顯七八分醉了。
一聲清越龍,利刃出鞘,他站在暮庭院里,握刀四顧,心生茫然。
文鏡默不作聲地跟隨側,從清晨陪伴到黃昏。
他終于出口催促,“督帥,回去吧。”
“回去哪里。”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們就回河東去。”
裴顯笑了聲,搖搖頭,“回不去了。”
出來得太久,叱咤半生,攪了天下風云,再回不去故地。
文鏡和他對坐,眼看他喝完整壇酒,抬手拍開第二壇封泥,再次說,“督帥,回去吧。京城來了幾撥人尋了。”
裴顯著酒杯,眺天邊映過院墻的最后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靄微里,他從懷里取出七年前的手書。
故地不能歸,舊人不復在。
陪伴在側的,惟有這卷手書。
塵封手書重新打開,他的目落在褪的墨跡上。
病中的字跡,落筆虛弱無力,骨子里的大膽熱烈卻過字跡,毫不掩飾地落于紙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愿他能來。”
“病勢轉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報去政事堂,人瞬間而至。氣!”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馬關道,三月不通書。惟愿他安好。”
夜深了。
文鏡留下了一盞風燈,臨走前點亮,就擱在石階上。
蠟燭在風里明滅不定,幾度熄滅,他坐在石門邊看了半個時辰,那盞燈始終未滅。
他把燈拿過來側,以自己的擋了風。
空無一人的庭院里,他酩酊半醉,對著黯淡孤燈。
戎馬半生,征戰四野,執掌權柄,居高堂。
自以為世事盡在掌之中,運籌帷幄可定八方。誰知世事百轉千折,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風雨將起,故地難回,舊人不在。半生汲汲營營,亦不過是紅塵中庸碌奔忙。
夜風里傳來他的自語。
“離世日久,想念日甚。”
“兩隔道,人間不通書。惟愿你安好。”
——
陵寢道前,長明燈兩盞,映亮八對肅穆石人石馬。
清晨晨亮起前夕,陵寢里徘徊整夜的人整裝離去。馬蹄聲聲清脆,回返京城。
陵寢殿石門閉,墨跡淋漓,留下離去之人昨夜大醉后的狂草手書:
年倥傯馬疾風,
挽弓逐日躡鵬程。
千古明月應笑我,
一念蹉跎誤半生。
《前世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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