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蕓拿帕子輕掖鼻端,權當不知吧,甜聲道:
“這是自然的,懷寧此生有幸認了母親,是百世修來的福份,自不敢忘母親的大恩。”
正說著,曲橋下的池水忽然無端起了漣漪。
接著不知從哪個方位傳來“轟”一聲巨響,闔府震。
聽戲的夫人們紛紛惶惶起,說不會是地吧?就見八架云母屏扇外頭,幾個管家行匆匆而來。
慎親王妃邊的老嬤嬤趕過去聽了信,面大驚,回對王妃耳語幾句。
“我的天爺,觀星樓倒了?司天臺也砸了?!”慎親王妃兩眼發怔,“你說誰,誰干的?”
分明聽清了那個人,只是難以理解,久久晃不過神。恍惚之間,眼角瞟見一片燦燦的金,疑道何人戴的金飾這般耀目,定睛一看,險些厥過去。
長公主輕儀簡叢,攜數人穿□□,過曲橋,笑面盈盈到了近前。
眾位誥命貴眷,見了長公主這高冠繡蟒的打扮,一時還以為在戲里,面面相覷了一晌,忽佩釵搖,撲啦啦跪了滿地。
甭管是長輩平輩晚輩,甭管心頭自不自在,眾人皆伏首尊呼:“長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便是再沒眼力勁兒的人,也看得出長公主上那件只比君王一爪的蟒服,大有來頭。
戲臺上,恰唱到《鏡離臺》,長公主目下無塵,駐足傾耳欣賞了兩節,對左右道:
“好一個‘鑄瀉黃金鏡始開,卻不得華堂上玉臺’*,應應景。只可惜這小旦開嗓兒時節功夫沒下夠,尚欠調.教啊。”
轉頭笑視慎親王妃,聲音徐徐:“眼見別起高樓,別樓塌了,娘娘且在這里宴賓客,好閑雅致。”
見這老嫗還怔立原地,宣明珠眸一斂,眼頓時寒涼,“怎麼王妃不認得本宮了?”
兇蟒蹙金的利爪刺痛了慎親王妃的雙眼,這老婦人紋理深重的角抖數下,終于巍巍的,褰裳跪拜。
郭氏以額地:“臣婦見過殿下。”
“母親?”攙扶的刑蕓不識變故,茫茫地隨之跪了,心頭然:王妃為長公主嬸母,是朝廷超一品親王妃,為何屈跪?
自先帝朝起便沒再向人彎過膝蓋的慎親王妃,心被屈辱和憤懣填平了,怨道小孩兒家家哪里知早年間的事——
這件等同違制的蟒服,晉明帝曾親口說過六個字,“見此服,如見朕”。
昭樂親后,顧忌梅鶴庭的清流名聲,將之留在了宮。不想休離以后,反而沒人能轄治了,大剌剌便敢穿出來招搖。
還平了司天臺。
誰給的通天膽子?
慎親王妃一則以怒一則以懼,心道不講理的小姑,不會一個不順心,把王府也給掀了吧?
跪在地上久了,王妃的形微微佝僂。見對方遲遲沒有起的意思,不得不忍著聲氣問:
“不知長公主此來有何見教?”
“是王妃之前下帖請本宮,怎麼反而問我?客都沒來,你們倒一片賓歡主洽了!”
宣明珠瞥向白石欄桿外的蓮花池,這時節,小荷才尖尖角,賞的什麼荷?不過撿的樂兒罷了,打量著沒臉來,便支起臺子唱歪戲,背地里點的眼。
垂下眼皮,將庭中人一個個掃視過去。
頭頂是華熠生輝的九珠金冠,腳底是厚重的男式夔紋描金靴,九只兇煞的全蟒盤踞在玲瓏的前,給人一種妖魅的錯覺。
好似多年來不聲不響的長公主一朝胎換骨,全不是男人拋棄了,是要滅凡心登天階去了。
不開口,便是無聲又無盡的威。
沉寂中,迎宵側前一步,代主道:
“我們殿下的意思,明夏日,賞賞花聽聽戲原無什麼不可,只是諸位的請夾些得好!須知山水有相逢,得意時莫忘了形跡,失意時才不會走窄了路。”
迎宵目一偏,突然呼喝:“懷寧縣主好規矩!長公主玉在前,你卻抬手捂面,是自知沒臉見人,還是心對長公主不敬?”
被點名的刑蕓后背栗。方才,跪在那襲明黃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日梅師兄一雙冰冷的眼睛,警告不準再出現在長公主面前。
雖則二人如今離昏了,但深知梅師兄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一種不知何來的憂懼攝住,所以才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臉,出了蠢相。
心中,有萬千不服,長公主也不過仗著命好,托生在中宮娘娘的肚子里頭罷了,所以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否則,否則……
可否出大天來,既定的命數也更改不了,份的落差如天塹一樣橫亙在面前。刑蕓越想越無,咬泫然泣。
宣明珠目冷冷地掃過,多一眼都嫌耽誤功夫,轉眸俯視郭氏:
“若王妃教不好兒,本宮邊還有幾位掖庭出來的管教嬤嬤,正好送來給王妃分憂。——還有,淑娘娘有了春秋,喜好清靜,王妃今后無事就別進宮了。”
慎親王妃正暗惱刑蕓登不上臺盤,忽然聽見此言,心里似被尖針扎了一下子。
——昭樂不會知道那張皇榜求子的傳言,是散布的了吧?
慎親王妃的面青白紫各紛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達到,輕描淡寫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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