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園中起了層白。
白夏末的暑夜多了一清寂,再過幾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靜,長廊有人提燈走過,約燈在夜裡忽明忽暗,若翩飛螢蟲,停在一房門跟前。
崔岷推門走進書房。
屋中燈亮了起來。
四周漸被照亮,長桌上擺著幾冊醫籍,日日打掃被清掃得很乾淨,墨硯都是上等的,桌角擺著一隻綠玉竹盆栽,鮮亮,十分古雅。
書房很大,看似簡致,實則所擺陳設,皆是十分講究。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青玉盤銅座燭臺裡,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臉上,照亮眼角漸生的壑,照亮鬢邊幾星微白,竟多幾分從前未有的滄桑。
崔岷安靜看著四周。
這書房是他親自令人建好的。
他年時,於藥鋪給人做夥計,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勿提書房。藥鋪關門後,在柴房裡鋪張席子,睡覺吃飯,讀書認字都在裡頭。
柴房,就是他的書房。
那不算個好地方,夏日悶熱,冬日冰涼,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渾發,有時天氣暖了,夜裡還會有老鼠從上爬過。
那時他便憧憬,若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自己的書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裝得下他的醫書,擺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後來他做了院使,漸漸攢下銀錢,在盛京買下宅邸的第一時間,便先讓工匠搭制了這間書房。
寬敞、明亮,滿架醫書,窗前好風景。
比他時憧憬的更勝百倍。
風吹得院中樹影搖晃。
崔岷了上外裳。
說來奇怪,他時睡柴房時,每日吃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頗好,哪怕夜裡雨,照樣一覺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時辰不夠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後,綢榻,點薰香,夏日涼冰,冬日暖炭,卻時常失眠不寐。縱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著了。
崔岷了額心。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書房門發出一聲輕響,僕從自外頭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湯藥。
崔岷看了碗中褐湯藥一眼,問:“別吵醒夫人爺。”
“老爺放心。”僕從道:“夫人爺都睡下了。”
崔岷點頭,手接過僕從手中湯藥。
這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
戚玉臺突犯癲疾,近月餘時間,他在太師府盡心熬力,夜裡在醫院辛苦至清晨。
他已許多年不曾這般勞累過度,先前還勉強支撐,戚玉臺病癒後,才漸漸顯出倦怠乏力之癥。
崔岷知自己損傷心脾,是以氣乏源,心神失養,是以日日讓下人熬煮養心安神的保元養心湯養復。
雖然效用並不算很好。
他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掏出帕拭邊藥,忽而想到什麼,問:“陸曈近來可有向?”
陸曈離開醫院也有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醫院並無他事發生。紀珣和林丹青來問過幾次,皆無功而返。
明面上,陸曈只得到停職的懲罰,已是他網開一面。
僕從回:“陸醫回到西街後,一直在仁心醫館坐館。今日醫館開張五十年,裴殿帥、紀醫和林醫都去西街道賀了。”
“仁心醫館?”
崔岷微微皺眉。
他知道這個醫館。
當初點陸曈進春試紅榜第一時,他就已讓人打聽過陸曈的底細。
陸曈是蘇南人,從外地來盛京投奔親眷,不知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點醫,遂在西街坐館。
仁心醫館是個破落醫館,東家杜長卿是個紈絝,因陸曈的出現,小醫館起死回生。這醫館裡除了杜長卿外,還有一個夥計和陸曈的丫鬟,陸曈進了翰林醫院後,醫館又招了個坐館的平人老大夫。
一群雜草,烏合之眾。
偏偏得裴雲暎和紀珣另眼相待。
崔岷冷笑一聲。
平人在皇城生存,總要尋一座靠山,對子來說,沒有什麼比攀高枝更容易的了。
陸曈很聰明,所以在紀珣和裴雲暎之間遊走,將兩位天之驕子耍得團團轉。
但又很愚蠢,否則也就不會當著眾醫的面,不知死活地舉告自己竊藥方罪名。
空了的藥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淺淺湯藥痕跡,乾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汙瑕。
崔岷低頭著,目閃過一輕蔑。
他是對裴雲暎和紀珣有所忌憚,但,如今戚玉臺的癲疾,反而了他的保命符,就算為了戚玉臺,戚太師也不會讓他出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背後有人,他又何嘗不是?
各憑所仗而已。
他與陸曈,都是權貴的玩,一條狗罷了。
正想著,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崔岷手,按住眼皮。
這幾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會跳幾下,崔岷總覺不安,好似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他搖頭,正要甩掉這莫名荒誕的錯覺,忽然間,夜裡,有人腳步聲匆匆響起。
門房的小廝提著燈小跑到書房門前,跪伏在地:“老爺,太師府來人了!”
崔岷一怔。
心中不祥預越發濃重,他起,死死盯著面前人:“發生何事?”
小廝抬起頭,焦急開口。
“說是戚家公子服過湯藥,夜裡醒轉,晚間又開始發病了!”
崔岷一怔,不覺手一鬆。
“砰——”
碎聲在夜裡分外刺耳。
瓷白藥碗落在地上,殘留湯與雪白瓷片混在一,燈下模糊看不清楚。
而他臉比碎掉的瓷片更白。
他喃喃:“你說什麼?”
……
深夜的太師府,嘈雜更甚白日。
院中不時響起人匆匆腳步聲,院中昏昧風燈下,有人抑的低吼和摔碎的聲音從窗中飄來,其中夾雜細細哭聲與厲嚎,暗夜裡顯出幾分可怖。
屋子裡,戚清面沉如水。
戚玉臺被兩個僕從按著,髮蓬,滿眼,正力掙扎,試圖掙側人的桎梏,手足撓,稱有人害自己。
“……白日時還好好的,黃昏時服了藥,上了榻,晚間就不對勁起來。”婢低著頭,正對匆匆趕來的崔岷解釋。
崔岷瞧著戚玉臺狀,一顆心如墜冰窖。
這模樣,分明是又發癥了,且比上一次更嚴重。
屋中傳來幾聲抑咳嗽。
戚清放下綢帕,看向崔岷,一雙渾濁老眼燈下越發灰淡,如顆死去多時的魚眼珠,散發一種詭譎的死寂,使人膽寒。
“崔院使,”他咳嗽幾聲,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說,我兒之疾,已然痊癒了嗎?”
崔岷只覺自己腔那顆心被一細細線再次懸,面對老者問的目,幾乎要不過氣來。
他佝僂著腰,低頭道:“大人,公子微熱,先前是遇火驚,風邪並於所為,風邪……”
“雖用藥漸有好轉,然公子過去本有心不足之癥,遇火添一分虛,如今再度驚悸失常,還是因臟腑虛弱,以致傷魂。”
他抹了把額上汗:“請大人再給下一點時間,下一定竭盡全力為公子醫治!”
戚清沒有說話。
頭上視線如一方重石,沉沉在崔岷肩頭,屋中銅爐分明放了冰塊,涼爽得分明,他卻覺像是被人扔進炙烤火爐,慢慢地、慢慢地滲出滿冷汗。
許久,戚清輕嘆一聲。
老者眼皮輕抬,昏昧的眼睛總像蒙著白翳,看不清緒。
“有勞院使。”
他語調平靜,宛如出事之人並非自己兒子。
“懲病克壽,矜壯死暴。老夫只一雙兒,玉臺自小孱弱,正因如此,常年心養護,以免出一差錯。”
“又為他安然長大,戚家修橋鋪路,廣行善事,以積德求福,未料蒼天失衡,總讓我兒陷於無妄之災。”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著的戚玉臺,目似憐憫,又似有一的厭惡。
“整個盛京,戚家唯欽院使醫醫德出眾,是以玉臺出事,總要有勞院使懷。”
“此乃下職責所在,不敢稱功。”
戚清搖頭:“自樂樓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臺重歸司禮府,謠言方才止息。”
崔岷心中一。
那些流言他也聽過,傳言都說戚玉臺瘋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臺再出事……”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下一定儘快治好公子……”
“再過不久,天章臺祭典,宮中大禮,皇城百皆至。”
戚清緩緩開口,“我兒,需在人前。”
崔岷心中咯噔一下。
天章臺祭禮至今,不到兩月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裡,戚玉臺真的能恢復清醒?
他看向床榻。
戚玉臺被按住良久,終於力竭,不再,然一雙佈滿的眼仍驚悸看向屋中人,時而清醒時而發狂。
崔岷蜷了蜷手指。
他沒有一把握。
“我知此事為難。”
戚清悵然開口,“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崔院使也是有子之人,應當更能與老夫同。”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崔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仁慈溫和的話。
卻是如此可怕的要挾。
若他治不好戚玉臺……若他無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臺,他的子,或許將比現在的戚玉臺還要悽慘。
戚清握著綢帕,低頭咳嗽幾聲,雪白綢帕上染上淡紅跡。
他抬手,側管家忙將他扶著站起來。
“崔院使,玉臺,就給你了。”
他在崔岷肩頭一拍,慢慢地去了,背影枯敗而老邁,似截古怪行走的僵木。
崔岷微佝著,著他遠去的影,宛如上什麼東西也隨著這枯敗的背影也一併流走,只剩一輕飄飄空殼。
後傳來戚玉臺拍手聲,伴隨驚怒吼。
“有狗!好大一條狗!會咬人的狗!救命,救命!”
崔岷閉了閉眼。
一剎間,只覺遍生寒。
……
夜越來越濃,濃得看不見一粒星。天地好似變了個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沒。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以後,遠的天邊卻漸漸亮了起來,長空出現一灰白,卻把暗吹走一些。
崔岷出來時,已快要至卯時了。
戚玉臺的婢將他送至門口,崔岷與囑咐幾句,才往門前馬車走去。
半個時辰前,戚玉臺終於睡下。
人犯起癲疾來,原本孱弱的人力氣也會陡然增大。戚玉臺雖不算強壯,到底年輕,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又因太師公子的份,屋中僕從皆不敢用力阻攔,不免被他打傷。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條印。
他揹著醫箱,上了門口等候的馬車,心腹見他面上痕,大吃一驚,詢問道:“院使,戚公子果然發病了?”
崔岷沉默。
豈止是發病,這一次戚玉臺的癥像,分明比上一次厲害許多。他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使戚玉臺平靜,若非最後戚玉臺力竭睏乏,終於睡下,不知還要折騰多久。
崔岷臉難看至極,心腹便道:“戚公子癥狀,先前分明已有好轉,突然犯病,可是再刺激,以致失調?”
“不是。”
他也曾問過戚清,事關戚玉臺的病,戚清不可能瞞,這些日子,戚玉臺出行皆有人跟隨,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崔岷低著頭,眉眼仄。
他看過戚玉臺的脈象,和從前確有不同。原先戚玉臺雖犯癲疾,除了脈象細弱些,其他與尋常人無異。
如今戚玉臺更似腦脈養失、髓海不充。是以無論他用何藥,行如何針刺,戚玉臺都毫無反應。
這可如何是好?
崔岷萬分焦躁,忍不住了一下乾涸起皮的。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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