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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度發病

夜深了,園中起了層白

夏末的暑夜多了一清寂,再過幾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靜,長廊有人提燈走過,約燈在夜裡忽明忽暗,若翩飛螢蟲,停在一房門跟前。

崔岷推門走進書房。

屋中燈亮了起來。

四周漸被照亮,長桌上擺著幾冊醫籍,日日打掃被清掃得很乾淨,墨硯都是上等的,桌角擺著一隻綠玉竹盆栽,鮮亮,十分古雅。

書房很大,看似簡致,實則所擺陳設,皆是十分講究。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青玉盤銅座燭臺裡,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臉上,照亮眼角漸生的壑,照亮鬢邊幾星微白,竟多幾分從前未有的滄桑。

崔岷安靜看著四周。

這書房是他親自令人建好的。

他年時,於藥鋪給人做夥計,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勿提書房。藥鋪關門後,在柴房裡鋪張席子,睡覺吃飯,讀書認字都在裡頭。

柴房,就是他的書房。

那不算個好地方,夏日悶熱,冬日冰涼,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渾,有時天氣暖了,夜裡還會有老鼠從上爬過。

那時他便憧憬,若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自己的書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裝得下他的醫書,擺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後來他做了院使,漸漸攢下銀錢,在盛京買下宅邸的第一時間,便先讓工匠搭制了這間書房。

寬敞、明亮,滿架醫書,窗前好風景。

比他時憧憬的更勝百倍。

風吹得院中樹影搖晃。

崔岷上外裳。

說來奇怪,他時睡柴房時,每日吃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頗好,哪怕夜裡雨,照樣一覺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時辰不夠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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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後,綢榻,點薰香,夏日涼冰,冬日暖炭,卻時常失眠不寐。縱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著了。

崔岷額心。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書房門發出一聲輕響,僕從自外頭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湯藥。

崔岷看了碗中褐湯藥一眼,問:“別吵醒夫人爺。”

“老爺放心。”僕從道:“夫人爺都睡下了。”

崔岷點頭,手接過僕從手中湯藥。

這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

戚玉臺突犯癲疾,近月餘時間,他在太師府盡心熬力,夜裡在醫院辛苦至清晨。

他已許多年不曾這般勞累過度,先前還勉強支撐,戚玉臺病癒後,才漸漸顯出倦怠乏力之癥。

崔岷知自己損傷心脾,是以氣乏源,心神失養,是以日日讓下人熬煮養心安神的保元養心湯養復。

雖然效用並不算很好。

他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掏出邊藥,忽而想到什麼,問:“陸曈近來可有向?”

陸曈離開醫院也有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醫院並無他事發生。紀珣和林丹青來問過幾次,皆無功而返。

明面上,陸曈只得到停職的懲罰,已是他網開一面。

僕從回:“陸醫回到西街後,一直在仁心醫館坐館。今日醫館開張五十年,裴殿帥、紀醫和林醫都去西街道賀了。”

“仁心醫館?”

崔岷微微皺眉。

他知道這個醫館。

當初點陸曈進春試紅榜第一時,他就已讓人打聽過陸曈的底細。

陸曈是蘇南人,從外地來盛京投奔親眷,不知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點醫,遂在西街坐館。

仁心醫館是個破落醫館,東家杜長卿是個紈絝,因陸曈的出現,小醫館起死回生。這醫館裡除了杜長卿外,還有一個夥計和陸曈的丫鬟,陸曈進了翰林醫院後,醫館又招了個坐館的平人老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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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雜草,烏合之眾。

偏偏得裴雲暎和紀珣另眼相待。

崔岷冷笑一聲。

平人在皇城生存,總要尋一座靠山,對子來說,沒有什麼比攀高枝更容易的了。

陸曈很聰明,所以在紀珣和裴雲暎之間遊走,將兩位天之驕子耍得團團轉。

又很愚蠢,否則也就不會當著眾醫的面,不知死活地舉告自己竊藥方罪名。

空了的藥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淺淺湯藥痕跡,乾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汙瑕。

崔岷低頭著,目閃過一輕蔑。

他是對裴雲暎和紀珣有所忌憚,但,如今戚玉臺的癲疾,反而了他的保命符,就算為了戚玉臺,戚太師也不會讓他出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背後有人,他又何嘗不是?

各憑所仗而已。

他與陸曈,都是權貴的玩,一條狗罷了。

正想著,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崔岷手,按住眼皮。

這幾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會跳幾下,崔岷總覺不安,好似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他搖頭,正要甩掉這莫名荒誕的錯覺,忽然間,夜裡,有人腳步聲匆匆響起。

門房的小廝提著燈小跑到書房門前,跪伏在地:“老爺,太師府來人了!”

崔岷一怔。

心中不祥預越發濃重,他起,死死盯著面前人:“發生何事?”

小廝抬起頭,焦急開口。

“說是戚家公子服過湯藥,夜裡醒轉,晚間又開始發病了!”

崔岷一怔,不覺手一鬆。

“砰——”

碎聲在夜裡分外刺耳。

瓷白藥碗落在地上,殘留湯與雪白瓷片混在一,燈下模糊看不清楚。

而他臉比碎掉的瓷片更白。

他喃喃:“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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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太師府,嘈雜更甚白日。

院中不時響起人匆匆腳步聲,院中昏昧風燈下,有人抑的低吼和摔碎的聲音從窗中飄來,其中夾雜細細哭聲與厲嚎,暗夜裡顯出幾分可怖。

屋子裡,戚清面沉如水。

戚玉臺被兩個僕從按著,髮,滿眼,正力掙扎,試圖掙側人的桎梏,手足撓,稱有人害自己。

“……白日時還好好的,黃昏時服了藥,上了榻,晚間就不對勁起來。”婢低著頭,正對匆匆趕來的崔岷解釋。

崔岷瞧著戚玉臺狀,一顆心如墜冰窖。

這模樣,分明是又發癥了,且比上一次更嚴重。

屋中傳來幾聲抑咳嗽。

戚清放下綢帕,看向崔岷,一雙渾濁老眼燈下越發灰淡,如顆死去多時的魚眼珠,散發一種詭譎的死寂,使人膽寒。

“崔院使,”他咳嗽幾聲,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說,我兒之疾,已然痊癒了嗎?”

崔岷只覺自己腔那顆心被一細細線再次懸,面對老者問的目,幾乎要不過氣來。

他佝僂著腰,低頭道:“大人,公子微熱,先前是遇火驚,風邪並於所為,風邪……”

“雖用藥漸有好轉,然公子過去本有心不足之癥,遇火添一分虛,如今再度驚悸失常,還是因臟腑虛弱,以致傷魂。”

他抹了把額上汗:“請大人再給下一點時間,下一定竭盡全力為公子醫治!”

戚清沒有說話。

頭上視線如一方重石,沉沉在崔岷肩頭,屋中銅爐分明放了冰塊,涼爽得分明,他卻覺像是被人扔進炙烤火爐,慢慢地、慢慢地滲出滿冷汗。

許久,戚清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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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眼皮輕抬,昏昧的眼睛總像蒙著白翳,看不清緒。

“有勞院使。”

他語調平靜,宛如出事之人並非自己兒子。

“懲病克壽,矜壯死暴。老夫只一雙兒,玉臺自小孱弱,正因如此,常年心養護,以免出一差錯。”

“又為他安然長大,戚家修橋鋪路,廣行善事,以積德求福,未料蒼天失衡,總讓我兒陷於無妄之災。”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著的戚玉臺,目似憐憫,又似有一的厭惡。

“整個盛京,戚家唯欽院使醫醫德出眾,是以玉臺出事,總要有勞院使懷。”

“此乃下職責所在,不敢稱功。”

戚清搖頭:“自樂樓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臺重歸司禮府,謠言方才止息。”

崔岷心中一

那些流言他也聽過,傳言都說戚玉臺瘋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臺再出事……”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下一定儘快治好公子……”

“再過不久,天章臺祭典,宮中大禮,皇城百皆至。”

戚清緩緩開口,“我兒,需在人前。”

崔岷心中咯噔一下。

天章臺祭禮至今,不到兩月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裡,戚玉臺真的能恢復清醒?

他看向床榻。

戚玉臺被按住良久,終於力竭,不再,然一雙佈滿的眼仍驚悸看向屋中人,時而清醒時而發狂。

崔岷蜷了蜷手指。

他沒有一把握。

“我知此事為難。”

戚清悵然開口,“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崔院使也是有子之人,應當更能與老夫。”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崔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仁慈溫和的話。

卻是如此可怕的要挾。

若他治不好戚玉臺……若他無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臺,他的子,或許將比現在的戚玉臺還要悽慘。

戚清握著綢帕,低頭咳嗽幾聲,雪白綢帕上染上淡紅跡。

他抬手,側管家忙將他扶著站起來。

“崔院使,玉臺,就給你了。”

他在崔岷肩頭一拍,慢慢地去了,背影枯敗而老邁,似截古怪行走的僵木。

崔岷微佝著著他遠去的影,宛如上什麼東西也隨著這枯敗的背影也一併流走,只剩一輕飄飄空殼。

後傳來戚玉臺拍手聲,伴隨驚怒吼

“有狗!好大一條狗!會咬人的狗!救命,救命!”

崔岷閉了閉眼。

一剎間,只覺遍生寒。

……

越來越濃,濃得看不見一粒星。天地好似變了個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沒。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以後,遠的天邊卻漸漸亮了起來,長空出現一灰白,卻把暗吹走一些。

崔岷出來時,已快要至卯時了。

戚玉臺的婢將他送至門口,崔岷與囑咐幾句,才往門前馬車走去。

半個時辰前,戚玉臺終於睡下。

人犯起癲疾來,原本孱弱的人力氣也會陡然增大。戚玉臺雖不算強壯,到底年輕,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又因太師公子的份,屋中僕從皆不敢用力阻攔,不免被他打傷。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條印。

他揹著醫箱,上了門口等候的馬車,心腹見他面上痕,大吃一驚,詢問道:“院使,戚公子果然發病了?”

崔岷沉默。

豈止是發病,這一次戚玉臺的癥像,分明比上一次厲害許多。他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使戚玉臺平靜,若非最後戚玉臺力竭睏乏,終於睡下,不知還要折騰多久。

崔岷臉難看至極,心腹便道:“戚公子癥狀,先前分明已有好轉,突然犯病,可是再刺激,以致失調?”

“不是。”

他也曾問過戚清,事關戚玉臺的病,戚清不可能瞞,這些日子,戚玉臺出行皆有人跟隨,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崔岷低著頭,眉眼仄。

他看過戚玉臺的脈象,和從前確有不同。原先戚玉臺雖犯癲疾,除了脈象細弱些,其他與尋常人無異。

如今戚玉臺更似腦脈養失、髓海不充。是以無論他用何藥,行如何針刺,戚玉臺都毫無反應。

這可如何是好?

崔岷萬分焦躁,忍不住了一下乾涸起皮的。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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