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暎送來的那塊織毯掛上去後,不知是不是錯覺,來仁心醫館抓藥瞧病的人更多了。
也不是全是為了抓藥,絕大部分新來的病者主要是為了瞧那塊毯子。
西街一條街的店主們都慕名前來,央杜長卿同意後人人都來一毯子上的金字沾沾喜氣。何瞎子在門口掐算一番後,只說此地本就風水奇佳,門口李子樹長勢吉祥,如今補上這一塊毯子,更是運勢如破土之竹節節攀升。
慪得杏林堂掌櫃白守義連夜角起了幾個大泡。
街坊們羨的羨妒的妒,仁心醫館一片喜氣洋洋,只有杜長卿整日拉長個臉,嫌這塊金閃閃的織毯掛在牆上是螞蚱膛黃蜂腰——不倫不類。
銀箏陪著阿城圍在小桌前剝做橘燈的橘子,陸瞳才送走又一位來“沾喜氣”的街坊,一回頭,正對上杜長卿幽怨的目。
陸瞳繞過他,走到藥櫃前分藥。
杜長卿一臉不悅地尾隨後,“陸大夫,你瞧瞧,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道觀,人人都來拜這塊破毯子,還幹不幹正事了?”他試探地看向陸瞳,“不如你再做味新藥,提醒提醒大家?”
時節越發寒冷,已近冬日,人們上裳一層層疊上去,腰肢幾寸便也瞧不太出來,來買“纖纖”的人了許多。
平日裡西街來瞧病的鄰坊又多是普通百姓,診費很低,仁心醫館的進項不如往日。杜長卿尋思著讓陸瞳再做一味類似“纖纖”或“春水生”那樣的藥,補補醫館裡。
陸瞳道:“沒想到方子。”
“蒙人的吧,”杜長卿懷疑,“你當初騙我招你進來坐館,不是說什麼‘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怎麼現在江郎才盡了?”
阿城實在聽不過去,幫著勸道:“東家,做新藥又不是上茅房,往裡一蹲就出來了,那得思考。”
“俗!”杜長卿指他一下,又著牆上織毯嘆氣,“我看要不在這塊毯子下放個盆,寫句‘十文一’,說不準都比咱們開醫館賺得多。”
陸瞳分點著手裡的牛蒡子,問:“杜掌櫃,如果我想揚名,揚名到那些高大戶都請我登門施診,需要做到什麼地步?”
杜長卿一愣,隨即嗤道:“你現在還不算揚名嗎?太府寺卿和郡王府這樣的高都不夠?”
“不夠。”
杜長卿:“……”
他沒好氣道:“那請問什麼樣的高能你陸大夫的眼?”
陸瞳想了想:“如今盛京權勢最大就是太師府,如果是太師府那樣的人家呢?”
杜長卿“嘖嘖嘖”了幾聲,讚歎地看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野心。”下一刻,又換上一副生無可的神,“不過別想了,不可能。太師府裡的人頭疼腦熱,那是翰林醫院的院使大人親自施診,別說咱們這樣的野醫館,就是翰林醫院的醫,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施診的——”
見陸瞳不作聲,他看一眼陸瞳,繼續主為解釋,“這些高世家惜命如金,有什麼疾癥也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樣份的,頂多給他們家下人看個診。不對,咱們還沒資格進他們府上,他們家下人估計也是找相大醫館的大夫。”
陸瞳心下微沉。
杜長卿說的和打聽到的一模一樣。
戚太師坐落街以東,府門前後有護衛把守,平常人難以進。府上家眷生病,請翰林醫院登門施診。戚太師育有一子一,小兒今年十八尚未出閣,至於唯一的嫡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盛判尚書省都省事。
這三人都難以接近,撇開戚清不提,戚小姐和戚爺出行總有大撥護衛跟隨,邊人也難以撬。
事態似乎陷僵局。
而快活樓那邊,事關太師府,明的曹爺必然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銀子涉險,說不定還會察覺到什麼,反而引來猜疑。
此路不通。
杜長卿還在繼續抱怨:“那戚玉臺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有個太師老子,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今年生辰不知道又要在遇仙樓擺多大的排場,誰稀罕看?”
陸瞳眼神一,抓住他話中關鍵:“生辰?”
“就十月初一嘛,沒幾天了。”他記戚玉臺生辰記得格外清楚,“敗家子每年都在仙樓慶生,杯盞茶都要上千兩銀子。”
銀箏忍不住問:“他這樣奢侈,不怕樹大招風,引人對太師府不滿嗎?”
“戚玉臺他外祖家早年祖上是皇商,說是家中積財,這誰知道?”杜長卿哼一聲,“沒證據的事,誰也不能說。”
語到最後,話中酸意溢於言表。
陸瞳沉默不語。
杜長卿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與講道理,“所以陸大夫,人當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太師府有什麼好?除了銀子多一點、地位高一點、權勢大一點、我看著還不如咱們小醫館舒坦。”
“你說是不是?”
“是。”
杜長卿一愣。
“你說得很對。”
陸瞳抬頭,神有些奇怪:“人是該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
太師府中,太師戚清正在用膳。
戚太師好養生,年近古稀,食而。喜食魚,其中,“金齏玉膾”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餚。
所謂“金齏玉膾”,是以蒜、姜、鹽、白梅、桔皮、栗子和梗米飯製調料,選新鮮鱸魚除骨、去皮、搌幹水分,片薄片,蘸以“金齏”用。
戚太師吃得很靜,慢條斯理夾一片沾滿蘸料的魚膾放裡細細咀嚼,一邊管家為他斟上淡茶,開口道:“老爺,再過幾日就是爺生辰”
戚玉臺還被罰足不能出門,不過一月已快憋壞,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一,戚玉臺早已按捺不住,想趁此機會出去鬆快鬆快,求到管家頭上。
“繼續足。”戚清提袖飲茶,他黑紗長袍寬大,枯骨伶仃,坐在窗下自酌自飲模樣,肖似老道仙風道骨。
管家低頭:“是。”又提起另一件事:“對了,老爺,您之前讓人查的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戚清提著:“說。”
“良婦夫家姓柯,在盛京做瓷窯生意,之前因大爺關係,府中老夫人過壽所用杯盞皆用柯家供應。”
“不過,柯家已經沒了。”
戚清咀嚼的作一頓:“沒了?”
“是。”管家垂首道:“今年四月初一,柯家大老爺,良婦丈夫柯乘興被人發現溺死在萬恩寺放生池中,仵作結論是酒醉失足溺水。因他被發現死時曾有祭拜前朝神像之舉,此事沒有後續。”
“柯乘興死後,夫人回了孃家,他母親病死,柯家再無後人。”
戚清放下竹筷,默然無語。
管家道:“老爺,此事不對,恐有人背後縱。”
戚玉臺無意致使良婦死,不過一小事。但現在看來,幫忙理後續的範正廉出事,柯家出事,範正廉臨死前還帶出戚家流言。
那流言出來得突然,一夜間傳得到都是。戚家理了獄中範正廉,不是沒人猜測太師府殺人滅口。是戚太師上朝之時拖著一把老骨頭落淚陳,直說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又實在找不到證據,帝王才將信將疑沒再繼續追究。
但這並不代表此事就此揭過。
一定有人在背後針對太師府,但此人是誰,背後有何勢力,到現在也沒蛛馬跡。
良久,戚清突然開口:“死了的良婦什麼?”
“回老爺,姓陸。是常武縣來的遠嫁。”
那良婦死了許久,一介商戶之妻,份卑賤,連死了都不值得被人記住名字。
戚清道:“你去查查那那良婦家裡。”又補充道:“出閣前家中人口,現今近況,孃家還剩些什麼人。”
“老爺這是懷疑……”管家目一。
“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親族皆有恩意,外和睦,家道已。”
老太師重新提著夾膾,淡淡道:“一家人,難免互相幫襯。”
……
九月中,氣肅而凝,結於霜。
院裡窗下的草到了夜裡結了一層雪白薄霜,銀箏把做了一半的橘燈用籃子收攏,放回了屋裡。
陸瞳坐在桌前梳理解開的髮辮,只穿了件單薄中,中做得寬大了,襯得整個人越發瘦弱。
銀箏看著心疼,道:“怎麼覺得姑娘近來又瘦了?定是這些日子忙累太多,本來就瘦,現在看著就像一陣風都能吹跑。”又自言自語,“明日戴三郎給選幾多的骨燉來吃好了。”
一向注意陸瞳的食起居,陸瞳抬眸,看向鏡中人。
鏡中子修項秀頸,烏髮如瀑垂在肩後,整張臉不到掌大,纖巧得過分,一雙幽冷的眸靜靜凝視著。
許是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很照鏡子,如今與鏡中人對視,盯著那張悉的臉,竟覺出幾分陌生。
銀箏還在為的消瘦弱苦惱,在後道:“平日吃食明明與我們一樣……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不吃飯,連帶著現在也不肯長了?”
小時候不吃飯?
陸瞳搖頭,“不,我小時候總是吃很多。”
銀箏一臉懷疑:“真的?”
“真的。”
鏡中淑著,那張秀豔麗的臉被燈火氤氳得模糊,漸漸模糊另一張白飽滿、充滿稚氣的圓臉。
是張小姑娘的臉。
小姑娘扎著雙鬟髻,雙髻兩邊各綴一隻烏金蝶,像只白生生的糰子般討喜。陸瞳笑了笑,鏡中小姑娘便也衝笑起來,笑容有幾分狡黠的得意。
陸瞳目漸遠。
沒有說謊。
時饞,總是吃很多。離開常武縣之前,陸瞳都是個胖丫頭。
家中三個孩子,陸生得窈窕清麗,陸謙俊秀聰穎,許是老天在前兩個陸家孩子的外貌上給足了優待,到陸瞳時,便顯得潦草了許多。
貪吃,家中買點果子糖,總是抓得最多,又得快,常常飯還沒做好,先嚷著了。常武縣左鄰右舍都認識,小時候見生得圓圓的可,街坊常抓花生果脯給,漸漸的臉蛋越來越滿,像只白白湯糰。
湯糰固然福相,但小時候福相,待長大時,看起來便不那麼聰明。尤其是在常武縣第一人姐姐的襯托下。
劉鯤的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背後嘲笑:“豬,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從旁人裡得知此話,一路嚎啕大哭著回家,被下學歸家的陸謙撞見,問清來龍去脈後去找劉家兄弟打架。
這架打得很激烈,歸家的父親讓陸謙去劉家負荊請罪,還連帶著罰陸與陸瞳一道抄字帖,陸家的傳統一向是一人犯錯三人罰。
陸瞳本就委屈,經此更委屈了,一邊罵劉家兄弟一邊抄書,還不忘賭咒發誓一定要在半年瘦姐姐般纖細苗條模樣,從今日起每日飯量減半。
結果不到半日便了。
夜裡得兩眼冒金星,爹孃都睡了後,實在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找剩飯,找了一圈沒找到,陸和陸謙從外面進來。
陸瞳哭喪著臉:“怎麼沒有剩飯啊?”
“誰你白日說不吃的,爹都刨給我吃了。”陸謙故意氣。
“你!”
“噓,小點聲。”陸拍陸謙一下,“別逗了。”
陸謙從後掏出幾個番薯:“太晚了,烤幾個番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孃,爹又要讓你多抄幾天書。”
一想到抄書陸瞳就頭大,忙道:“行行行,就番薯吧。”
廚房裡爐灶生火麻煩,陸謙把取暖的炭盆找出來,放在門口燒燃,把幾個番薯埋在炭灰裡。
廚房裡漸漸漫出番薯的香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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