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正廉於牢中自盡的訊息傳來時,天上剛剛下起雨。
孫寡婦來對面裁鋪買布,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攔住腳步,索在門口的棚子下坐下等雨停,邊嗑瓜子兒與西街眾人說剛聽的訊息。
審刑院的那位“範青天”昨夜裡自盡了。
許是養尊優久了熬不住牢中酷刑,又或許是自知此行罪責深重、難逃一死。這位廣有清名,曾盛極一時的大老爺在夜裡用自己的腰帶懸在獄中樑上吊死了自己。獄卒清晨來巡視,瞧見牢裡一個長條條的在暗影中晃晃悠悠,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死人。
孫寡婦說得繪聲繪,彷彿親眼所見般,“那舌頭吊出來長長一片,嚇死人嘍。說是死的時候眼珠子都快從眼睛裡瞪出來了,像是看見索命的鬼。可憐唷——”
範正廉做“清”做了一輩子,斷了不懸案,未曾想最後卻了囚犯於獄中畏罪自盡,審判與被審判之位一夕顛倒,確實令人唏噓。
宋嫂“呸”了一聲,罵了句“活該”。
“誰他裝的人模狗樣,背地裡和那些人勾結一氣,咱們這些窮人活著本來不容易,他們倒好,連考場都要攥在手心,還要不要人活了?死得好,死得便宜了他!”
宋嫂家也有個兒子,再過幾年也指著下場奔個功名,得知貢院這檔子烏煙瘴氣,自然氣得不輕。
這麼一說,眾人原本的唏噓就散了不,紛紛點頭附和:“不錯,該!”
有人道:“那鮮魚行的吳秀才死了進閻王殿都被盤活了,就因為行善之家積有餘福。不知道姓範的下了司如何判,不會看在他先前功勞上,也給放回來了吧?”
“無上天尊!”何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也了過來,閉著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道:“那是不能夠了!老夫算那範正廉一冤孽,負橫死男老命禍業債,一九泉,只怕立刻被閻君打落地獄,永世不得翻。”
眾人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圍著何瞎子,話頭從範正廉漸漸移到死了之後選墳風水要之上。
陸瞳看著對街裁鋪門前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從門口牆邊拿出一把傘,就要出門。
杜長卿住:“都下雨了,上哪去?”
陸瞳:“去買點山楂。”
銀箏笑著解釋:“都寒了,姑娘想做些山楂丸賣,宋嫂說雀兒街有家果子鋪裡賣的山楂又大又紅,我和姑娘去瞧瞧。”
事關做藥,杜長卿便不做聲了,只叮囑:“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到現在都沒找到,別到瞎跑。”
陸瞳應了,和銀箏撐傘出了門。
外頭在下雨,白濛濛一片。一到九月,天徹底涼了下來,已有了冬的影子。青石板被細雨淋過,泛著一層溼漉漉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雀兒街不如往日熱鬧,拐彎最當口的那間鋪子門板拆了一半,幾個壯漢正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
陸瞳在“劉記面鋪”前停下腳步。
細雨如,將門匾上“劉記”二字淋得微微溼潤,似乎是重被漆過,紅得像,襯著冷清的鋪子有種詭異慘淡。
隔壁糕餅鋪裡的掌櫃娘子正坐在門口凳子上剝核桃,看了陸瞳二人一眼,問:“姑娘是要找人?”
銀箏指了指面前空鋪子,道:“這裡原先不是間面鋪麼?鱔魚麵可好吃了,怎麼沒人了?”
“劉鯤家?”掌櫃娘子撇了撇,“關門了呀。”
銀箏問:“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回不來了,”掌櫃娘子拍拍手上核桃皮,“人出事了,還回什麼回?”
陸瞳沒說什麼,走進糕餅鋪裡,在木格選了幾塊棗糕,掌櫃娘子見狀,起進鋪拿稱。銀箏趁機笑問:“劉家出什麼事了?我們家姑娘可喜歡吃他家鱔魚麵了。”
掌櫃娘子稱了棗糕,站在櫃前包油紙,聞言道:“劉記的男人上月死在山上了,兇手到現在還沒找到,兩個兒子也進了大牢。”
陸瞳遞過錢去,“怎麼父親出事,兒子反倒被抓了呢?”
“不是一回事。”婦人在裳上手,接過錢收好,適才低了聲音,“先前貢舉案聽說了嗎?”
“聽過的。”
“劉家老二今年也下場,那找人替考中的名單就有他。這還不算,人家府一查,查出劉家老大早年考中也是走了暗路。這一查出來,可不就一起下了大牢麼。”
掌櫃娘子說起此事時,語氣十分不屑鄙夷,“當初劉老大中了,劉鯤和王春枝可沒在我們這些街坊面前招搖,還說什麼‘等劉老二做後就搬去城南做生意’,嘁,瞧不起誰呢。我就說還沒考就誇口,原來是早就找好了人替考,不要臉!”
看來劉鯤一家在附近的人緣並不好,出了事,都是看熱鬧的。陸瞳垂目,“所以這鋪子……”
“賣了唄!倆兒子都下了大牢,可不得砸銀子打點,聽說買家知道缺錢,故意把價出得很低……哎,”掌櫃娘子突然朝門外一腦袋,對陸瞳揚揚下:“你看,這不就來了?”
陸瞳側首看去。
雀兒街寬敞,細雨中,一行兵押著囚車而來,囚車上的人套著枷鎖,蓬頭垢面地在外面。那是在貢舉舞弊案中的作弊者。
舞弊者枷號示眾三月,這些人不久前還是科場讀書人,如今此等,實在斯文掃地。
街道兩邊漸漸地圍攏人群來,遠遠對著這些罪人指點。
囚車最後面,兩個衫襤褸的罪臣帶枷鎖,其中一人想要拿手抹去面上雨水,但因枷鎖錮,難以達,只能側頭用眼睛去蹭木車。
那是劉子賢與劉子德。
貢舉案倒查,劉子德一獄,很快就牽連出了劉子賢。諷刺的是,窮人獲罪,總比富人獲罪容易得多。劉家兄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被抓了起來。
婦人的笑聲響起。
陸瞳目一凝。
劉子賢與劉子德二人囚車邊,還跟著個形容狼狽的人。這人一短褐長已佈滿汙跡,鞋掉了一隻,神癡癡又有些癲狂,嘻嘻笑著,跟在囚車旁邊,邊拍手笑道:“我兒中了,我兒中了!我今後就是家夫人了,日後要做誥命夫人!”
銀箏驚訝:“那不是……”
掌櫃娘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劉家兄弟要被髮配充軍,王春枝得知後就瘋了。天天跟在囚車後遊,逢人就說兒子中了。”又嘆了口氣,眼底生出些同:“真是造孽。”
陸瞳向王春枝。囚車車慢慢地滾近了,套著枷鎖的囚犯們低著頭,或雙眼無神形如傀儡。劉子德兄弟呆呆站著,眼底枯涸如一汪死水。
“說好了的,說好了的,大老爺說要給我們的……大老爺說話算話,我兒馬上就中了,嘻嘻……”
王春枝笑著從陸瞳邊走過,看也沒看一眼。
陸瞳半垂下眼。
盛京此次貢舉,天家震怒,故刑責很重。涉案考生枷號三月,然後發煙障之地充軍,至配所杖一百。
劉家雖家貧,但表嬸王春枝一向溺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撐不到流放地。
王春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急火攻心,故而失智癲狂。
失智癲狂……
陸瞳攥手中油紙包。
常武縣的人說,母親臨死前,也是神志全無,日日癲狂,拿著他們三兄妹時玩耍的撥浪鼓坐在河邊喃喃自語。無法得知母親那時候心中所痛如何,只記得時幾乎沒見過母親真正著急發火的模樣,母親總是很豁達爽朗,平和廣闊如一條長河,緩緩將世間所有不如意包裹。
但這條長河後來碎裂了。
家破人亡、骨離散,這是母親當時所遭的。
人財兩空、禍不單行,這也是如今王春枝所遭的。
無法再見到母親了。但這世上有人痛母親所痛,瘋母親所瘋,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陸瞳著囚車一行漸漸遠去的影子,眸中一片淡漠。
銀箏從手裡接過油紙包提著,把傘往陸瞳手裡一塞,挽著往回走。
正在這時,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伴隨著車伕高聲喝罵,陸瞳抬眸,就見長街盡頭馳來一輛馬車,馬車裝飾緻,在這小街巷中如一道風直直衝來。銀箏驚了一驚,慌忙和陸瞳一齊往街旁避讓。
馬車險險著二人側飛馳而過,車濺得兩邊行人一泥漿。銀箏怒道:“這……”
陸瞳卻驀地看向馳遠的馬車。
馬車華蓋緻,寬敞又華麗,許久之前在寶香樓曾見過一次。
那是太師府的馬車。
天沉,秋雨悽悽,街巷人馬匆匆,死死著漸漸駛遠的馬車,彷彿要過重重雨幕,過馬車沉沉的氈簾,過這來來又去去的人流看清馬車裡的樣子,將坐在車裡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側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姑娘?”
陸瞳一頓,隨即回頭。
離兩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白袍的年輕男子,襟前一大塊被雨水溼一大塊,而手裡的傘邊支在對方前,傘面上那朵漂亮的木槿花上,冰涼雨水順著花枝沾到了對方襟前。
應是剛剛躲避馬車時沒注意,手上的傘到一邊的行人了。
陸瞳道:“對不起。”
本以為對方會斥喝幾句,未料到只等來一句“無事”。
陸瞳抬起頭,看清對方臉時不由怔住。
男子姿似玉,黑髮以玉簪冠整,白袍襯得他若林下居士、雲中白鶴,格外清雋修長。他見陸瞳收回傘,便自撐好自己的傘,淡淡對點一點頭,錯而過了。
沒再多說一句話。
陸瞳站在原地,著對方背影失神,手中雨傘傾斜著,雨水從傘面上流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小團水窪。
銀箏看了看漸漸走遠的男子與小廝,又回頭看看陸瞳,有些奇怪:“姑娘,這人你認識?”
縱然這男子長得俊逸出塵,但也不至於就看對方看出神地步,那位小裴大人長得還招人非常呢,自家姑娘瞧他不還是像塊木頭。
陸瞳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撐好傘道:“走吧。”
與此同時,走在人流中的小廝看了幾眼男子襟上的溼痕,忍不住開口:“好好一件裳弄髒這樣,真是……”又回頭看了看,憤憤道:“太師府馬車真是越發囂張,也不怕衝撞了行人”
男子道:“好了。”
小廝不好再說什麼,只問:“公子等會兒還要回翰林醫院,這裳……”
“無妨,換一件就是。”
……
陸瞳回到醫館時,雨幾乎已經停了。
門口李子樹落葉掉了一地,不再如夏日一般蔭茂,禿禿的,顯出幾分冬日將來的伶仃。
銀箏把買來的山楂和棗糕提到小院裡去,杜長卿正趴在鋪子裡發呆,見陸瞳回來,鬱郁掃一眼,言又止的模樣。倒是阿城高興地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瞳問:“怎麼了?”
小夥計從裡面繞出來,將一封紙箋捧到陸瞳面前,雙眼放:“郡王府給你的帖子!”
郡王府?
陸瞳低頭,開啟帖子看下去,竟是一封請帖。
文郡王妃裴雲姝打算於本月十五為出生的小小姐舉行滿月的“洗兒會”,因為之前陸瞳替裴雲姝接生的關係,郡王府特意送來帖子,邀請陸瞳也前去觀此盛會。
杜長卿瞄一眼陸瞳,給潑涼水:“別高興得太早,要我說,洗兒會你還是別去了吧。上回你去給人接生,又是解毒又是催產的,救了郡王妃母,指不定得罪了別的什麼人。咱們無權無勢的,你一個坐館大夫,上趕著給人做靶子,嫌自己命太?”
他又清咳兩聲,“再說了,人家去的親朋好友送禮貴重,你又沒錢送禮,反正我是不會借錢給你充場面的,趁早死心。”
陸瞳思忖片刻,把帖子收好,掀開氈簾往小院裡走去。
杜長卿在背後長腦袋:“喂,還去嗎?”
“去啊。”
“……”
他氣急:“去什麼去,你去湊什麼熱鬧?”
陸瞳聲音平靜:“不是湊熱鬧,是去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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