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好的褐湯藥盛在白瓷碗裡,用涼水浸過,只微微地散發出熱氣。
裴雲姝靠床頭坐著,著隆起的肚子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就要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
瓊影忍不住攔了一下,“王妃,不如再想想?”
“要不再多換幾個醫來瞧瞧,萬一有不用催產的法子呢。”芳姿在旁低聲勸。
陸瞳平靜坐在桌前,彷彿沒聽到屋中對話。
裴雲姝金枝玉葉,份高貴,腹中又是郡王脈,而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在此之前,和裴雲姝甚至都沒見過面,要裴雲姝將自己、將自己腹中骨的命全到一個素昧謀面的陌生人手裡,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陸瞳垂眸這樣想著,卻聽到裴雲姝溫聲開口:“我相信陸大夫。”
語氣格外篤定。
陸瞳一怔,下意識抬頭,就見子背靠著後墊,正微笑著向。
“我相信陸大夫。”裴雲姝又重複了一遍,“過去那些醫院的醫來了不,可一個發現不對勁的都沒有。他們連我中毒之跡都發現不了,又怎麼能奢他們能解毒呢?”
“可是,”芳姿哽咽,“這樣您太冒險了……”
功了還好,一旦失敗,裴雲姝只會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上。獨自做決定的代價就是,這無法預料的後果,也得由獨自承擔。
裴雲姝語氣淡淡的,“我是冒險,但陸大夫又何嘗不是?你們以為,陸大夫願意替我催產,就沒有為難嗎?”
芳姿和瓊影啞然。
這倒是事實,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若出了事,自然不了干係。就算功了,替小主子解了毒,可知曉真相的文郡王未必會謝。文郡王是個不辨是非之人,為人自私冷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安一個試圖謀害王府子嗣的罪名給陸瞳上。
替裴雲姝催產,對陸瞳來說,並非劃算買賣。
思及此,兩個婢看陸瞳目中的防備又褪去了一些。
裴雲姝不再多說,抬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末了,將空碗擱在盤裡,笑著看向陸瞳:“之後全仰託陸大夫了。”
陸瞳起,走到榻前的椅子上坐下,銀箏遞來醫箱,又出屋去準備熱水。催產藥喝下還有一陣子才會發作,屋中安靜,許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又或者是為了緩解心中張,裴雲姝主尋話與陸瞳說。
問陸瞳:“陸大夫醫高超遠勝醫院醫,不知師從何人?”
陸瞳將絨布上的金針拿出來細細拭,邊回:“只是個不知名的山野大夫而已。”
裴雲姝點了點頭,聽出陸瞳不願說這個,換了個話頭:“今日中秋,陸大夫替我催產恐耽誤與家人團聚,要不要我讓人替陸大夫傳個話給家裡人,省得家裡人擔心?”
陸瞳拭金針的作一頓。
道:“不必。我家人已經不在了。”
裴雲姝愣了一下,隨即看著歉疚開口:“對不起,我……”
“沒什麼。”陸瞳面平靜,“那是之前的事了,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屋中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陸大夫,若是催產,孩子是不是就能保住?”
催產藥都已經服下,裴雲姝現在才想起問這個,陸瞳也不知該不該說這位郡王妃是天真還是心大。不願欺騙裴雲姝,便淡聲道:“催產是為了讓胎兒在毒還未全部種時將他剝離出來,倘若繼續留在王妃腹中,毒會越來越深。”
“子生產即半隻腳鬼門關,我並不能保證能替胎兒除掉毒,甚至不能保證王妃安然無虞,我只能努力替王妃腹中胎兒努力搶奪一線生機。”
抬頭:“王妃可明白?”
這話說得十分直白,沒有半分安。裴雲姝聞言,臉愈發蒼白。
瓊影忍不住皺眉:“陸大夫怎麼能如此說?”
那些醫為讓病者心愉悅,驅除憂思,總是變著法兒地說些安之言,唯恐裴雲姝驚恐了胎氣,偏眼前這個大夫還嫌王妃不夠張似的,字字錐心。
“我是替王妃治病的大夫,不是哄王妃開心的伶人。”
陸瞳回答得很冷漠,“何況我認為,讓王妃清楚目前真實況,有助於接下來生產。”
瓊影:“你……”
裴雲姝制止了瓊影接下來的話,勉強笑了笑:“陸大夫說得沒錯,縱然沒中毒,誰也不能保證生產出什麼意外。”悄悄抓下被褥,竭力裝出輕鬆模樣,“我裴雲姝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我相信老天不會待我刻薄,今日一定順順利利。”
這本是裴雲姝安自己的話,聽在陸瞳耳中卻有些刺耳。
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老天就不會待人刻薄麼?
陸家一門,父母忠厚清正,姐姐善良,兄長大義,到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家門覆滅的下場。
而那些作惡多端之徒,卻在這皇城中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是被人敬畏著的人上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失敗者對不公平命運徒勞發出的自我安,是一個謬論,將所有的希寄託於虛無飄渺的“老天”“報應”上,不如仰仗自己。
屋中氣氛漸漸凝滯,就在這一片沉默中,裴雲姝剛換的裳漸漸又被汗水溼,蹙著眉,極力忍耐又有些不安地上腹部:“陸大夫,我、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陸瞳神一。
催產藥生效了。
站起,去端銀箏已準備好熱水。芳姿和瓊影子一震,皆是有些無措看著。
倒是裴雲姝見此模樣,平靜笑了笑:“陸大夫,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就算出什麼差錯,我也會保住你,證明此事全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主意。”
都到這個時候了,這位郡王妃還念著旁人安危,陸瞳瞧見汗津津的手邊,下被褥都已被皺,以及那雙麗的眼眸中,竭力掩藏起來的慌與無助。
裴雲姝在害怕,無論表現得有多麼冷靜從容,還是打心眼裡的害怕。
下被褥潤溼大片,許是因為“小兒愁”的原因,催產藥效發作得比平時更快,裴雲姝面上褪盡,漸漸發出痛苦低。屋中新摘的鮮桂清香已不再能掩蓋其他黏稠的腥氣。
深秋的午後,閉的屋門中,沒有清爽長風,像灘無法流的泥潭,將所有人一同困住。
“別怕。”猶豫一下,陸瞳握住榻上子的手。
裴雲姝一愣。
頓了頓,傾在裴雲姝耳邊,語氣依舊平靜。
“我認識裴雲暎。”
一瞬間,裴雲姝怔住了。
熱淚頓時湧上裴雲姝眼眶,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陸瞳的手,急切地問:“阿暎?你是阿暎的人?”
芳姿和瓊影也愕然看向陸瞳。畢竟在們二人記憶中,裴雲暎並未提起曾安排過這麼一位醫。
裴雲姝卻像是在窮途末路、無邊飄搖的命運中陡然得了一束堅實的依靠,目一掃方才忍惶然,變得信任且放心起來。了口氣,腮邊汗水劃過,偏還著陸瞳笑。
“陸大夫,原來你是阿暎的人。太好了,”抑著痛苦,眼中含淚,“我相信你,真的。”
明明剛才還怕得子抖,然而一聽到裴雲暎的名字,便立刻被注無邊力量。
陸瞳沉默,人在絕境中只能靠自己,但在靠自己之餘,親人的念想總能使那過程的痛苦減輕一些。
藥效發作越來越猛烈,裴雲姝漸漸抑不住痛苦的,氣息急促。陸瞳一面與說話,一面讓芳姿喂喝些甜湯。
時間拉得太長,裴雲姝會沒有力氣的。
正當屋中氣氛張之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劇烈地拍門聲,伴隨著婆子大聲的呵斥:“王妃,王妃開門,府中混賊人,有人毒害王府子嗣!”
陸瞳神驟變。
芳姿和瓊影也猛地抬頭。
下一刻,那拍門聲又加快了,孟惜的聲音自門外響了起來:“王妃怎麼一直不出聲?不會是出事了吧?”
裴雲姝自痛苦中睜開汗涔涔的眼,咬牙道:“糟了。孟惜恐怕起了疑心。”
門外,孟惜站在婆子後,一張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裴雲姝趕走了前來驗病的醫,獨留那個醫在屋中,總讓心下不安,於是下人去了醫邊丫鬟抓藥的那藥鋪,問問掌櫃的們究竟買了什麼。
掌櫃的一聽對方是郡王府的人,自己先嚇了一跳,不等人問話就仔細回憶丫鬟抓藥的方子。
“當歸、枳殼、川穹、益母草、黃蓍……”掌櫃的駭得變了,“這是福胎飲的方子,是催產藥啊!”
催產藥!
孟惜塗著丹蔻的指甲幾嵌進掌心。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服用催產藥,尤其是裴雲姝還有一月餘才至分娩期。但們現在卻抓服催產藥,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那個陸瞳的醫,發現了裴雲姝中毒的事實。
裴雲姝子繃,著屋門的目難掩冷。
表姐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中毒之人腹中胎相安穩,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小兒愁’是要在產婦腹無聲無息地產生作用,待到十月一滿,腹中嬰孩再無生機。但十月未滿就產下的小兒,究竟能不能活,表姐也不甚清楚。畢竟這藥明面上已失傳多年,而近年來用過的人,還從未被人發現。
如果只是這一件事便罷了,更重要的是,陸瞳既已發現‘小兒愁’的真相,一旦此事真相大白,毒害王府子嗣的罪名一旦安排在上,後果不堪設想。
裴雲姝咬了咬,心中閃過一恐懼。
今日文郡王在鳴林苑中,帝王賜宴結束已是夜晚。就算府上訊息傳去再趕回,也得再等一陣子。必須趕在文郡王回來之前將所有罪名都推到那個醫上去。
文郡王一向對千依百順,只要除去所有的證據,在裴雲姝和孟惜之間,文郡王總是絕無理由地偏向自己。
只要除去所有的人證就行了。那個醫也是活該,誰發現了不該發現的,還一門心思幫裴雲姝,是辨不清勢,自己找死!
孟惜面無表地抬頭,對後婆子家丁招了招手。
“王妃被歹人挾持,給我把門砸開!”
家丁婆子得令,一擁而上,只聽“砰”的一聲,雕花的黃木門一下子被人從外撞開,一眾婆子衝了進來。
屋裡,陸瞳皺了皺眉。
郡王府中果然不太平,如果說之前只是猜疑,那此刻孟惜此地無銀的舉,幾乎可以讓陸瞳心中確定,裴雲姝的‘小兒愁’,與郡王府的這位側妃不了干係。
芳姿和瓊影攔在裴雲姝跟前,裴雲姝此刻已破,正是痛苦不堪,只吃力地微微抬頭,怒道:“孟惜,你想做什麼!”
孟惜站在門口,屋門被撞開,一隙從後投來,卻讓子陷更深的晦,連帶著豔的五也顯出幾分沉。
而的聲音卻是的,帶著一種格外違和的關切。
“王妃,剛剛近街旁的藥鋪掌櫃的令人來說,這位陸大夫邊的丫鬟去藥鋪裡抓了催產的福胎飲,掌櫃的擔心出了差錯,特意差人來告知。妹妹得知此事,立刻趕了過來。”
看向陸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郡王的子嗣!”
“我沒有謀害貴府子嗣,”陸瞳並不打算獨自承擔孟惜的怒火,“催產藥是王妃自己的主意。”
裴雲姝滿面是汗,扶著肚子,在芳姿的攙扶下怒視著孟惜,“是我的主意。孟惜,我腹中胎象不穩,有中毒之跡,所以請陸大夫替我催產,以保全嬰孩,你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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