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府發生的這些事，陸瞳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慌，臉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吁吁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很有幾分面，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瞳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孃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瞳，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麼？”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悽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大夫……”

陸瞳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櫃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單獨出診，說們兩個年輕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只搖了搖頭：“無事。”

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子不爽利，痰癥犯了。我同按喂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矩，可這西街只有您家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係。”

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頭上。

所謂病急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們二人進了一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氣，最後一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後的陸瞳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

陸瞳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盡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開啟，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一喜。

陸瞳開啟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一雙佈滿的眼盯著陸瞳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有些好轉，眼皮恍惚了，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未曾想到竟會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後是婦人的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扎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

陸瞳也有些意，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目掠過一時，忽然一愣。

牆角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的桌子，兩隻跛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那些雜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杜長卿看見了，準當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歎。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看的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跟前，目有些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舀水潤。

收回目，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

吳有才看著陸瞳，一半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孃的病？”

“是。”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你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捱日子。”

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的安到最後不過只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

吳有才剛高興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了，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瞳搖了搖頭。

只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命這種事，對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瞳道：“好好孝敬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了一聲。

陸瞳回到屋裡，寫了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瞳讓銀箏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了。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瞳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瞳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了，連夜捲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

他問陸瞳：“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了，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勢倒是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了，不過……”

不過病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地。

杜長卿聽銀箏說完，也跟著嘆了口氣，目似有戚然。

陸瞳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了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陸瞳想了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瞳已掀開氈簾進了裡院，頓時指著簾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瞳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嫋嫋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瞳心中微。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糕。陸瞳趁爹孃沒注意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喂！”

坐在陸謙桌頭，兩隻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你揹著我們半夜宵夜。”

“誰宵夜了？”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瞳往裡塞著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青燈黃卷伴更長’，‘催燈火赴功名’！”

催燈火赴功名……

陸瞳垂下眼簾。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瞳忍不住握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春山山腳的後山草草埋了。

陸瞳後來去過春山山腳的那墳崗，那裡草連綿，到是被野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

就站在那荒地裡，只覺渾上下的驟然變冷，無法接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