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六皇子的百日宴,這個年好像過得比往年更熱鬧了些——仍是從臘月開始就有了年味,而後除夕宴、元日大朝會、破五宮中小聚、上元節又設家宴。

往年忙道此便差是年節的尾音，宮中漸漸要平靜下來了。但今年,因為六皇子的百日宴在元月末的緣故，宮中歡喜的氣氛一直持續了下去。

按例,仍是在百日宴前晚，皇帝為六皇子定下了名字：寧沂。

賀玄時親自去將這名字告訴了夏雲姒，而後自是留宿在了永信宮延芳殿中，隻是翌日離開得早些，在夏雲姒醒來之前他便去上朝了。

到了晚上百日宴時,含元殿裡賓客滿座，卻遲遲不見窈妃影。後來到了吉時，六皇子倒先一步匆匆被送了過來。

不論是九階之上的嬪妃們、還是九階之下的達顯貴都不免有一陣議論，不解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孩子的百日宴,母親卻姍姍來遲？

又過了約莫一刻，窈妃終是到了。

殿中一時安靜,眾人離席見禮,今上如今最為寵的窈妃在宮人的前呼後擁下緩步殿。朝臣們大多守著禮數並不抬頭看,然而待得登上九階落了座,席位同在九階之上的嬪妃們起一瞧,便看出氣差得很。

眼下烏青明顯，麵也蒼白，施了厚厚的脂都遮不住那份憔悴。

今晚又是席上最要的一個，與皇帝同案而坐。皇帝與離得近,看得更為清楚，不由問道：“怎麼了，氣這樣差？”

窈妃輕聲喟嘆：“臣妾一夜夢境不斷，臨近天明時才睡，整日都沒什麼神。”

皇帝溫聲：“可是近日勞寧沂的百日宴，太累了？一會兒散了宴，趕讓太醫瞧瞧。”

卻見窈妃沉良久，啟又說：“臣妾夢見了姐姐。”

的聲音並不高，卻也算不得多低。起碼離得近的幾個主位宮嬪都聽見了，俱是一愣。

們下意識地看去，就見抬眸向皇帝，憔悴之間，神有些恍惚：“那夢實在有些怪，臣妾想了一日，仍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清蹙起眉：“夢見什麼了？”

夏雲姒薄微抿：“臣妾夢見……臣妾在椒房宮中見到了姐姐，心中喜不自勝，便與說了寧沂將要滿月之事。姐姐也高興，向臣妾道了賀，後來臣妾卻注意到……懷裡還抱著個孩子。”

口吻幽幽，分明是悉的聽聲音，卻出了一別樣的靈異之。

最後落定的那一句，更令人後脊一涼。

——天下誰不知佳惠皇後隻有一子，便是當今的皇長子寧沅？皇長子健健康康地就坐在這裡，托夢時所抱的孩子是誰？

又見窈妃深深一嘆，頗有徹夜不得安寢帶來的心力不支之態：“與臣妾說，讓臣妾安心照顧寧沂，說五皇子在那裡好好的，讓臣妾和皇上都放心便是。”

這話愈加令人打哆嗦，五皇子都沒了幾個月了。

百日宴這樣的場合自不宜提這些不吉利的事，賀玄時一攥夏雲姒的手：“不說這個了。”

可神愈發恍惚，對這句話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又說下去：“還說……還說五皇子與一樣，皆亡故於他人的算計，自會好生照料。又道什麼……那背主求榮以致五皇子慘死的人已求神佛嚴懲了，貴妃昭妃也已墮地獄。至於旁的……氣數尚且未盡，也沒有法子，隻讓臣妾好生保護六皇子。”

“還……給臣妾看了塊玉牌。”邊說邊比劃起來，“圓形的，約是這樣大的一塊。當中是福字，周圍是祥雲的刻文，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說罷再度看向皇帝，眸中的茫然比方纔更加分明：“皇上您說，這是什麼意思？亡故於貴妃與昭妃的算計，這臣妾知道。可五皇子不是失足麼，什麼背主求榮？還有什麼‘旁的’？那塊玉又是什麼意思？”

“阿姒！”他低低地喝了聲，將的話截住。

緩了口氣，他又平和地解釋了些：“宮正司也疑過那母為何抱著五皇子去那樣的地方，大約便是心懷不軌，卻不料頭上三尺有神明，當場讓給五皇子抵了命。至於那牌子……”他想了想，“福字、祥雲，皆是大好的寓意，應是佳惠皇後在天有靈，在祝咱們寧沂平安吧。”

他這般說，就見低了頭，若有所思的神中流出委屈：“姐姐真小氣，臣妾哪次去供奉不是親手備上數道喜歡的菜和點心？如今寧沂又是庶子又是外甥，要過百日宴，倒拿個玉佩給臣妾看一眼就完了。”

說著懊惱地抿了口湯：“一會兒散了席，臣妾必要到靈前與說道說道去。”

“鬼故事”終於了了，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莊妃忙噙笑打岔：“窈妃妹妹這是給皇後孃娘出難題呢，天人兩隔，如何把那玉給妹妹？好在宮中好玉也不，妹妹不如將那紋樣畫下來，著人打一塊給咱們六皇子，也算是皇後孃娘與妹妹一同給孩子盡了心意。”

夏雲姒釋然而笑：“還是莊妃姐姐聰慧，這主意好。”

皇帝亦是一哂：“正好，年前宮中新得了幾塊上好的羊脂玉，都是難得一見的溫潤料子。你將紋樣畫下來，朕讓人打玉佩給你。”

夏雲姒欣然點頭，又往他邊湊了一湊，環住他的胳膊，語氣起來：“皇上適才說有好幾塊，對麼？可夠給宮裡的皇子公主們各打一塊來？姐姐從不偏心，必是希孩子們個個都好的，臣妾不能獨占了這份好意。”

皇帝笑笑：“大約也夠，回頭讓樊應德去瞧瞧。”

這話題到此就以好翻了篇，無人再多提那詭異的夢。待得回了延芳殿，夏雲姒就一壁回憶著，一壁將那玉佩的模樣一筆筆描繪出來。

祥雲紋好描，宮中的祥雲圖案差不多都是那個樣子，八|九不離十。卻是那個福字，執著筆思量著，久久也沒寫下。

賀玄時注意到的神，倚在床上看著笑：“怎麼，莫不是提筆忘字，忘了福字怎麼寫？”

“臣妾豈有那樣傻！”夏雲姒嗔怪地瞪他，“隻是想與夢見的那個福寫得像些罷了，可那顯不是姐姐的字形，臣妾也寫不出，不知如何仿來纔好。”

他不由笑道：“這樣講究？”說著替想了想，“不如這樣，讓尚工局專為這些東西題字的宮人多寫一些樣式送來，你看著挑，選一個最像的。若不滿意也可讓他們再寫，總歸也不是著急的事。”

眼睛一亮：“這主意好！姐姐生前久在宮中，那字若不是的，想來便該是尚工局中眼的字形讓記住了。”

說著舒氣，從案前起踱到床邊，千百地湊在他麵前：“但皇上也要給寧沂寫個字！”

他笑看：“做什麼？”

聲：“今日是寧沂的百日宴，姐姐的禮卻是皇子公主們都有了，臣妾得給寧沂求個獨一份的禮來，皇上要給的！”

他撲哧笑出聲來。

其實寧沂百日宴，他哪裡會不給禮？一早就都送到了永信宮。

不過現下這樣再求，他自然也不會拒絕，欣然道：“那朕想想，給他個什麼字。”

說著仰頭著床帳，靜靜思索起來：“皇後給了個‘福’，朕給個‘仁’或者‘賢’吧，你看哪個字更好？”

夏雲姒沉靜垂眸：“給寧沂，賢字更好。仁字該給寧沅。”

他一怔，即懂了的意思。

仁君賢王，是不想寧沂越過寧沅去。

這是第一次在他麵前表這樣的心思，他不由睇視了好一會兒，問：“你是怕兩個孩子生隙，還是怕朕心裡有什麼？”

“都有。”夏雲姒開誠布公，“臣妾怕兩個孩子生隙，更怕皇上寵著臣妾日後便待寧沂更好一些。若是那樣，姐姐在天之靈見了不知要多傷心，臣妾亦會難過。”

這樣的話說來需謹慎，但也並不是完全不可提。

他是皇帝，日後自難擴音防兒子們謀奪皇位。可隻在孩子之間議一議皇位該當屬誰，便非忌之談。

這樣的問題說到底總會放到明麵上，他也不是那樣自欺欺人的人。

果見他神並無異樣，略作沉，隻籲了口氣：“你多慮了。寧沅是嫡長子，又肯上進，朕心裡有數。”

“這就好……”夏雲姒弱弱地伏到他口上，“臣妾隻盼孩子們都好好長大，日後兄友弟恭。”

“會的。”他手指輕拈著順的頭發，靜靜味著他在這一刻每一分的緒，畔溢起些許微不可尋的淡笑。

這樣的，必是令他滿意而的。

不幾日工夫，尚工局就送了寫好的福字過來。厚厚一遝，足有幾十個，個個不同。

夏雲姒一頁頁翻去，還真找到一個十分相似的，或許與那塊玉佩上的字恰出自同一人之手。

將這個字圈下來給尚工局，又過不過幾日，玉佩就皆盡打好，送到了各宮之中。

如所料，賀玄時在察的心思之後，果然給寧沅也添了一塊佩，是個“仁”字。

要為寧沂的百日單獨討一份禮的事他也還記得，送了一尊小小的觀音像過來。男戴觀音戴佛，鎮在寧沂房中恰是合適。

幾塊玉佩送到手裡時恰好無事，便盤坐在床上悠悠地把玩起來。

上好的羊脂白玉，手溫潤細膩，遠比從前同樣花紋的那枚好得多，是價值連城之。

鶯時知道底細，在旁猶豫著勸：“娘娘，那福字的……會不會不太吉利？”

“有什麼不吉利的。”夏雲姒輕聲嗤笑，“再大的錯也不過是人的錯。難不為了那起子惡人，好端端的祥雲紋和福字都不用了麼？我看這東西就好得很，拿著給皇子公主們安枕正好，指不準還捎帶著有五皇子對兄弟姐妹的一份誼寄在裡頭呢。”

對了，皇帝在此事上還真沒忘了五皇子。玉佩多打了一塊，已連夜送進了五皇子的墓裡。

五皇子在天之靈若對這如出一轍的東西不忌諱，這就是他父親的一份心；若忌諱也正好，該找誰索命便找誰索命去。

夏雲姒對這一切皆不心虛，但羊脂玉在手裡把玩了半晌，卻忽而發笑。

——不心虛，旁人可未必不心虛。

那一位與順妃那樣相。順妃是掌權宮妃，宮正司在五皇子亡故之時尋得半塊玉佩之事必定知道。

順妃倒未必過問那塊玉佩什麼樣子，可儀婕妤心虛之下不免要問程愈，那塊玉佩是什麼模樣，十有八|九清楚得很。

如今再看到順妃育的皇三子也得了同樣的玉佩……

嗬，這玉佩映在儀婕妤眼裡，怕是要如同鬼魅般可怖了吧。

若再與姐姐的死有半分乾係，一壁看著玉佩、一壁想著百日宴上聽得的夢境……

那戰戰兢兢的滋味，必定教人寢食難安。

日日被這種滋味得不過氣，遲早要做出點什麼來。

問鼎宮闕

問鼎宮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