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姒日日這樣鬱鬱寡歡,常常大半日也不說一句話。然不知不覺中,皇帝在玉竹軒裡待的時間卻愈發長了。
坐著小月子,他自無法翻的牌子,隻是日地陪著。後來索連奏章也留在這裡看,玉竹軒不得不為他挪出一間廂房,充作書房。
終有一日,他晌午離開時還懨懨的,烏發黑眸直襯得麵更顯蒼白。下午與朝臣議了大半日的政事,傍晚再去看時,竟笑的了。
突如其來的轉變令他欣喜,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看。用晚膳時,的胃口亦好了不,就著小炒吃了半碗米飯,還喝了一小碗湯。
他終於不住問:“你今日覺好些?”
微微一怔,倒是鶯時在旁邊福笑道:“下午時皇長子殿下來了,陪著娘娘待了半晌工夫,娘娘心便好了不。”
“原是這樣。”他恍悟點頭,然一句話後,倒也沒再多說什麼。
此後數日,都是這樣。
寧沅不在,就鬱鬱寡歡;寧沅課業不忙來看看,便有大半日的好心。
這樣分明的差異連宮人都看在眼裡,皇帝心存愧疚對更為在意,自更明白個中影響。
是以在快出小月子的時候,皇帝去見了太後。
他長久的沉默,似在謹慎斟酌。太後追問了幾遍,他才嘆息著開口:“母後。”
頓一頓聲,他道:“兒子想將寧沅給阿姒養。”
太後顯有一愣:“給阿姒?”
皇帝黯淡點頭:“阿姒素來喜歡孩子,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失了孩子,近來一直悶悶不樂,唯有寧沅在時纔好些。兒子便想……不如就將寧沅給,總好過讓這樣一日日熬下去,熬壞了子。”
太後略作忖度,點了點頭:“是阿妁的親妹妹,寧沅給,哀家倒也放心。隻是……”太後眉心微微蹙起,“寧沅到底是嫡長子,阿姒是嬪妃。過繼給,日後這份多尷尬。”
“這一點兒子想過了,不算過繼,隻是給養,與做個伴。”皇帝輕聲喟嘆,“阿姒原也不爭這些,寧沅接著姨母便是。”
短暫的猶豫後,太後允了:“那便這樣吧。哀家近來也擔心這般鬱鬱寡歡下去隻怕連壽數都不會長,若是那樣……唉,真不知要如何同阿妁待。”
“是。”皇帝頷首。
更多的話,他終是沒有同太後說。
他沒法告訴太後那孩子的離去與他原也有幾分關係。自從太醫口中得知此事那日開始,這便如同夢魘一般纏繞著他,裹挾著越來越深的愧疚,揮之不去。
就這樣,已在萬安宮住了七年之久的皇長子被給了窈充華夏氏。
旨意一下,闔宮嘩然。
宮人們私下裡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但好在,寧沅是開心的。
夏雲姒自更開心,這一場算計,從一開始就是為將寧沅帶到邊——要讓皇帝將寧沅給、且又不疑有半分算計,最好的辦法自就是半個字也不提想養寧沅,得他主決定。
於是自寧沅住進玉竹軒那天起,的子終於一分分好了起來。
賀玄時可算鬆了口氣。在某個悠閑的午後,躺在床上小睡,通過半開的窗,聽到他在窗外廊下叮囑寧沅:“好好聽你姨母的話,對你的心不比你母後,別讓傷心。”
寧沅認真地點頭:“兒臣知道。”
幔帳中,夏雲姒翻了個,舒了口抑在心中已久的鬱氣。
一滴眼淚卻順著側頰流下來,和小產那日一樣,在枕上洇出一片漉漉的圓。
的孩子……
罷了,
閉上眼。
一子換一子,這一局並不虧。
又過兩日,宮正司那邊也結了案,道吉徽娥熬不住重刑,什麼都招了。
皇帝拿到供狀,便著人謄抄了一份給夏雲姒看。夏雲姒認認真真地讀完每一個字,心下直慨嘆宮中鬥爭真是愈發的別出心裁。
昔日給下毒,是將銀炭挖空、將水銀藏在炭中。
如今給和貴姬下藥,是將藥凍在冰塊中央。所以吉徽娥給太醫倒酒時,隻融開外層的冰塊什麼也驗不出來。但待得夏雲姒喝時,藥已漸漸融酒裡,自然致人小產。
除此之外,吉徽娥還招供說那藥原不該那麼快。細細地算過分量,和貴姬若是飲下,怎麼也要晚上睡時才會發作。
夏雲姒飲下去不久就有了反應,大約是因為胎像不穩所致。
“算得倒細。”閱至此,夏雲姒嘖聲輕哂,“若和貴姬當真回房睡時才發作,吉徽娥必已將餘下的酒清理乾凈,滿宮妃嬪所見也是太醫驗過那酒,道是無礙。便自此了乾係,縱有兩分疑點,也不足以治罪了。”
鶯時嘆息:“是啊,想不到竟能有這樣深的心思。”
夏雲姒抬眸:“皇上怎麼說?”
“賜死是難免的了。”鶯時垂眸,看了看屋外的,“一會兒到了午時,氣最剩,正好送走。”
夏雲姒勾輕笑:“去回皇上一聲,就說我想獨自見見,讓走得明明白白。”
鶯時有些猶豫,恐走這一趟耗費心力,令剛養好些的子再有些什麼反復,卻終是拗不過。
事稟進清涼殿,皇帝便準了——他近來都是這樣,自責之下雖不曾明言過歉意,但說是對百依百順也不為過了。這樣的小事,他自會依著。
夏雲姒便在午時之前趕去了宮正司,宮正司早先得了旨意,知要獨自見人,就都退了出去。
踏進刑房,在昏暗中嗅著那鐵銹般的氣,不知不覺想起自己小產之時似也聞到了這樣的味道。
不下意識地屏息,左右四顧,終於緩緩適應了房中線,看到了被縛在木架上的吉徽娥。
原是個人兒,材極佳、舞跳得好,聲音也聽。
可眼下遍鱗傷、形容枯槁,再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彩。
夏雲姒欣賞著的每一分慘狀,悠悠然地坐在了離不遠的椅子上。
似是察覺到有人,那張臉緩緩地轉過來一些,視線停到麵上,卻過了許久才辨認出是誰。
“是你……”嘶啞的聲音,與從前判若兩人。
又了,得激烈了些,手腳上的鐐銬發出些許輕響。
“我沒想害你的孩子!”絕地辯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孕!我沒想害你的孩子!”
“我知道。”夏雲姒勾勒緻的朱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想害的是和貴姬的孩子。”
隻因聽到“和貴姬”三個字,吉徽娥的銀牙便狠狠一咬。
夏雲姒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你知道重刑審問你,是的主意吧?若不然皇上顧及兩國和睦,不會下這個手。”
吉徽娥頓時掙紮得更為猛烈:“那毒婦——”
“但你也不冤。”夏雲姒揚音,笑容盡數斂去,“若我被邊人這樣背叛,我隻會比更狠。你還有臉罵是毒婦,一時聽來竟不知是誰要害誰的孩子!”
吉徽娥嘶吼起來:“我比年輕,比貌!比得皇上喜歡!除卻那公主的份還有什麼!我如何能忍!”
夏雲姒嘖了嘖聲。
愈是放縱自己作惡事的人,愈會為自己找理由。吉徽娥這話不是說給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不與爭辯,隻笑了笑:“不論怎麼說,我多謝你。”
吉徽娥陡然怔住,不解地著。
“喝酒之時,我還真怕酒沒問題——若沒有那杯酒,我不知何時才能與和貴姬達今日這般的。”輕鬆而道,“如今可好,、腹中的孩子,乃至背後的整個斯,來日都是寧沅的助力,我代寧沅謝你的恩了。”
“你……”吉徽娥眼中沁出錯愕,“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在算計!你什麼都知道!”
“噓——”夏雲姒豎指示意噤聲,麵上出小孩與閨中友說般的促狹淺笑,“我是想讓你走個明白才告訴你的,你最好讓這話爛在肚子裡。不然添上一道胡攀咬的罪名,你怕是連全也要沒了。”
“你……你們蛇鼠一窩!”吉徽娥破口大罵,又狠狠啐了一口。
夏雲姒笑意愈濃:“不甘心,是不是?”
“換做是我,我也不甘心。”搖搖頭,“原不過是失寵,留著位份不惹事,總還能好好活些年。如今可好,就為了這麼一檔子事,連命都要沒了,還遭了這麼多罪。”
吉徽娥罵得愈發的狠,大約是學得並不算太地道的漢語已不足以表達憤慨,不管不顧地換了斯語來罵。
夏雲姒聽不懂,倒也無所謂,仍舊笑容悠然:“所以啊……我如果是你,就絕不白死,拚了命也會把背後指使我的人一起拖進曹地府去。”
吉徽娥罵聲驟停,印著鞭痕的眉頭皺起來,帶著深深的茫然:“你說什麼……”
夏雲姒站起,一步步地踱到麵前:“你告訴我——你仔細想想再告訴我。”
慢條斯理地給吉徽娥理著早已在重刑中被打得支離破碎的衫:“仔仔細細地算清用藥的分量、將藥凍在冰中,以此瞞過太醫的查驗,倒讓在場嬪妃都差點了證明你清白的人證……這些打細算的點子,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麼?”
其實差一點就做了。
這樣的籌謀,能是這顆腦子想出來的?
夏雲姒笑地打量著,看著恍悟與悔恨同時在臉上漫開。
“不……”木訥地垂下頭去,“不是的。”
“是我邊的宮給我出的主意……”說。
從斯帶來的侍婢、最信任地人慫恿說……宮裡害人多麼常見,隻要不被人察覺,就說不上對與錯。
是這句話讓了心。
後來更多的主意也都是那侍婢出的。被報復的快蒙了心腸,竟全然沒有去想,為何會突然生出這許多主意。
“竟然是……”大睜著眼眸,眼淚一顆顆直落下來,“從小就伴在我邊……連母親病故,都是我出錢幫安葬的,怎麼能……”
夏雲姒凝神,輕吸著冷氣,退開了半步。
多麼諷刺。吉徽娥背叛了一直信任的和貴姬,如今卻震驚於這樣如出一轍的背叛。
反過來想,倒也公平了。因果在六道中回有什麼意思?現世報償才教人痛快。
南無阿彌陀佛。
心下默唸了句六字箴言。
忽而分外求,求所記著的仇與恨,也都能如願現世報償。
問鼎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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