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死于天啟二十五的隆冬。
那個冬夜下了場稀薄的雪,他錦玄袍,披墨狐裘,撐著竹傘獨踏出了幽十二年的深宮。
這道曾經不可逾越的深門早已無法困囿他,只是他近乎執拗地自困于此,立在那棵高云霄的樹下,千萬次看枝丫下的影。
暗獄亦或華下的明堂,似乎并沒有分別。
顧景同從來勸不他。
這位與他脈相連的九皇弟一貫深不可測,在這權謀廝殺的泥沼里足夠高明與殘忍,也足夠冷漠。
君王式微,天啟將盡,最后的黃昏終將降臨,這座瑰麗的皇城中人人皆有預。
卻近乎無人得幸見過,那位獨居幽庭里的無冕之主。
雪夜很涼,紅墻破敗的宮道幽深無盡頭,飛雪落下時映出宮燈輝煌的火。
他一玄黑的錦綢流麗而涼,風雪席卷中恍若無覺,只慢條斯理地走向那座闊別已久的金殿。
那個人躺在金堆砌的龍榻里,蒼老如枯死的樹皮,雙目渾濁,呈現出行將就木的衰腐與死氣來。
他察覺到靜,艱難側過頭來。
顧宴容徐徐收了傘,墨狐披風上碎雪未化,抬首,眉眼深邃,瞳仁幽黑。
他量極高,那只握傘的手指節分明,在墨錦綢的映襯下近于冷白,矜貴不可僭越。
與當年孤跪于金殿之下的瘦削年判若兩人。
龍榻上統攝南楚二十五的君王在他走近的一瞬間劇烈掙扎起來,枯瘦如尸的手腕深抓進金攢錦的衾被里。
他已病得沒有起的力氣,惟能竭力睜開皺紋遍布的眼,渾濁而空地看向他走來的方向。
顧今修著他張了張口,似乎仍有話要說,中卻只能斷續發出嘲哳的幾個音節,與不字句的氣聲。
顧宴容止步于那張龍榻之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睥睨他如溺亡深潭的螻蟻一般,做最后無謂的掙扎。
顧今修近乎是用盡命聚起一氣力來,手去夠他奢靡而涼的角。
他只抓到穿堂而過的細風。
顧宴容居高臨下,平靜如幽暗的深淵,黑地投來寂靜無聲的俯視。
貪生者瀕死,多有趣。
顧今修無力地垂下手來,目中似乎充斥倉皇、不甘與絕,連同難以分辨的悔意。
他發出喀喀幾聲毫無意義的音節,在大限降臨的最后一刻忽而落下一滴渾濁的淚水來。
至于那最后一刻他想說的究竟是甚麼,再無人知曉。
天啟年的輝煌與霾,都隨昭帝一并葬進歷史的塵埃里。
踏出金殿,顧景同撐著傘靜候,隔著風雪與燈輝遙過來:“結束了。”
顧宴容微微頷首,散漫垂著眼睫,信手將玉軸綾錦的明黃卷軸丟至他懷中。
顧景同怔然一瞬,及玉軸細膩微涼的剎那,心臟霎時間劇烈跳起來。
祥云瑞鶴,銀龍翻飛,是加蓋玉璽的先皇詔。
再抬眼,那人已撐著竹傘,不疾不徐地沒無變雪夜里。
南楚迎來了它年輕的新主。
顧景同即位后,下的第一道詔書便是為這位九殿下封爵親王,賜銜永安,于京中最盛敕造永安王府。
新帝在登基大典的前夕提酒而來。
彼時顧宴容已踏出幽庭,暫居臨山殿。
他從不沾酒。
昭帝曾用苗疆進獻的蠱毒對他實施長達八年的控制,焚滅理,摧毀人格。
年顧宴容一度嗜殺魔,顛倒于飛濺、虛實難辨的幻境里,暴戾不可自持。
他由此厭惡失序,厭惡一切離掌控的事。
這個王朝里登臨權巔的兩個人對坐于月下,闌城冬夜里高遠的月傾落人間千萬丈。
顧宴容慵倦倚在廊下,眸散漫不知落何。
顧景同默然喝了半晌的酒,終于開口道:“昭帝已死,社稷更迭,該有新的元年了。”
自古新元皆由君主親題,以昭新帝德行與統攝之威,他卻緩緩偏過頭來,平靜而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道:“這個元年,當由你題名。”
顧宴容神未,目仍遙遙落垂攏的夜幕里,恍若無覺。
顧景同便不不慢地酌飲,眼底不見醉意,只在夜風吹拂里寂然卸下生死與枷鎖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抹玄袍忽而有了作。
他緩緩俯而下,半披著浩渺皎潔的月,半仍浸沒于回廊投落的影下,高大而有威懾。
勁瘦冷白的指節蘸了那盞為他預備下的、分毫未的酒,在玉石砌就的廊椅上銀鉤鐵畫題下了兩個字。
永鎮。
這場由南楚天子一手釀酒的蠱,永鎮于天啟末年的雪夜里。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昭帝雖歿,朝野卻不乏暗樁羽翼。
這位神尊崇、一人之下的永安王開始展出驚絕的智謀與暴戾來。
他殺權宦,誅重臣,以鐵手段肅清外、撥正朝綱,一時殺名極盛。
顧宴容一概不理,只信手棄刀,冷冽的酒濯凈滿手污。
如緘默寒山、肅殺的鋒刃亦或是一顆刀槍不的堅石,總歸不像一個有有的人。
顧景同惦念起他的婚事來。
他借由宮宴的名頭幾番旁敲側擊,未見半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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