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清苦的?我一個人整日在郡府忙碌,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徐大郎角似乎一撇,坐下時卻也正起來。“至於店鋪……鄴城之前一直是大魏朝廷在河北的要害,年初那場大戰他們也是目睹的,算是敵我分明,現在我們進來了,以我的份去買鋪子,誰敢不賣?那不是強買強賣了嗎?平白毀了黜龍幫的名聲。”
單通海沉默了一下,無奈點點頭:“這倒是無話可說。”
“單大哥找我,總不會是爲了這個無話可說吧?”徐大郎不以爲意道。
“我是覺得,你怎麼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單通海也乾脆起來。“之前打仗還不明顯,只覺得你話了,私下聯絡也了,今日才猛地察覺,你好像是心思也轉變了,所以來瞧瞧……”
徐世英連連點頭:“不錯,確實變了……我之前一直在意黜龍幫能否事,張首席能否事,然後以我私人的前途做最終之考量,然後來行事,不免畏首畏尾,頭腦,同時也喜歡私下勾連,維持實力……但今年之後,尤其是幾次生死之間,見張首席談笑自若,總能靠著勇氣和得人來翻轉局勢,便棄了之前的心思,決定不計敗生死,隨他賭一場了。”
坦誠說,單通海問之前是沒準備對方回覆這麼利索的,他甚至都有點不自信,覺得是不是自己錯覺,甚至他自己都說不清徐大郎之前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只是模糊覺而已,以至於現在得到答案,反而有些慌張。
停了半晌,等做飯的婦端上來兩盤洗好的瓜果,單通海方纔回過神來,重新來問:“私人前途是怎麼說?莫非現在就不顧及私人前途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徐世英捻起一串秋葡萄,言辭坦誠的可怕。“而是說,我以前未曾將私人的前途與張首席還有黜龍幫捆縛在一起……我素來跟你們不一樣,只說咱們兄弟,我比單大哥年輕,比單大哥不要臉,還比單大哥狡猾……單大哥便是對黜龍幫和張首席沒什麼私人分,可真有一日黜龍幫覆滅的時候,你恐怕也會一死了之,而我到時候怕早就降了,降了之後還能在東都或者關西廝混個前途。”
單通海猶豫了一下:“今年之前,你都還有這個想法?”
“都說了,咱們真不一樣。”徐大郎吐了葡萄籽後卷著舌頭回味道。“不止是單大哥,王五郎也不會想著投降的……只有我,之前一直只是濟水一狡賊,雖然做賊的格局越來越大,還是一狡賊。”
單通海嘆了口氣:“那現在不投降了?”
“倒也未必。”徐世英懇切道。“只是在黜龍幫大局傾覆前都能一心一意去做事了……”
說著,他擡手指了指牆上掛的無鞘長劍:“首席看中我的天分,一直希我能跟李定學一學關隴那邊的軍學,兼做實踐,好黜龍幫自己的統帥,這事我一直知道;除此之外,私人前途我一直也是在意的……譬如今日,首席這般輕易答應,我沒來得及勸他宮,便覺得了一次確立地位的機會,也不免焦躁。”
徐大郎這般自黑,卻泰然自如,而不知爲何,反而是單通海愈發無言,只能以掌面……甚至有遮面之態。
此時此刻,這位昔日濟水上游黑道頭號人,當時黜龍幫建幫三大頭領之一,眼下最大行臺的掌控者,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心慌……之前還沒覺,但僅僅是一個秋收前後,屬下頭領試圖殺李樞以證清白,昔日合作者李樞的突然背幫,引以爲本的濟水上游子弟越過自己與張行建立聯繫,包括之前賈務自請放棄兵權,還有今日張行的宮,面前徐世英對他自己轉變的直言不諱,全都讓單通海到惶恐。
他總覺得,總覺得自己好像落後於人一般。
而且是忽然間落後於人……明明年初的時候,自己還是幫典範,是力挽狂瀾的英雄,不然如何做得這濟行臺的總指揮?這可是黜龍幫實力最大的一個行臺、也是起家的地方。
哪怕是如今南面要再起一個行臺讓伍大郎來做,可獲得了滎的濟行臺地位依舊穩若紅山。
但現在……
想到這裡,單通海復又看了徐大郎一眼,心中不由一嘆,然後嚴肅提醒:“徐大郎,不是我說你,你變了過來,認真做事自然是好的,卻如何只爲他張首席一人不計敗生死呢?就好像今日的局面,大家一起住進來是好事,但你只是爲了迎合張首席的主意卻是不對的,而是應該考量得失……大家本就該共天下,所以該一起住進來。”
徐世英聞言笑了一笑,卻又搖頭:“單大哥這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虛僞了。”
“怎麼說?”單通海蹙眉道。“咱們之間不必忌諱。”
“那是自然,咱們之間既是早許久結義的道上兄弟,又是一起在濟水做生意的鄉人夥伴,還是一起建幫的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真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大郎幽幽道。“所以我今日才這般坦……但是單大哥,我是真覺得你想錯了……
“其一,如今局面,張首席便是不做什麼王什麼公,也是幫中唯一領袖,不可搖那種,從他、助他,分明就是在爲幫中使力氣。而單大哥你自詡規矩大於天,可幫中規矩難道不是首席爲了他的志向所制定的嗎?
“其二,也是真正重要一條,單大哥你如今的姿態和局面果真是一心爲公嗎?難道不是因爲你之前一直存了野心,不想制於首席,結果首席日漸強盛,你又憂心自己會被排斥,轉而依仗所謂幫中規矩來保護你的地位嗎?都是存私化公,怎麼還瞧不起我徐大了?”
單通海聽到前一條還能忍耐,卻已經面發紅,聽到後一條,乾脆直接站起來,便往外走去。
徐大郎在後面坐著不,只著葡萄梗來問:“飯菜已經做上了,大哥不吃了飯走?”
“沒有怨徐兄弟的意思。”單通海擺了下手,往外不停。“我現在心,容我想想。”
徐大郎也不追的,只坐在那裡吃葡萄。
就這樣,單通海口堵著一口氣走出來,便來外面的巷子裡,然後越過郡府,來到另一個巷子,卻又躊躇起來……今日雖分派了行宮,可這之前大家總還要日常居住,故此,按照慣例,黜龍幫大行臺的總管、分管們,外加直屬領兵頭領都在郡府兩邊的幾條巷子安置。而他剛一出來,其實是想去尋另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也就是王五郎那裡的,但一想到王五郎跟某人更親近,纔到這邊巷口便消了那衝,轉而頹喪,幾乎想回城自家產業裡睡覺的。
唯獨雖然天黑,可因爲張首席第一次來鄴城的緣故,郡府周邊還總是紛擾,往來都是悉的幫人,單龍頭又是個好面子的,來到巷口再退出去不免要被人笑話,便著頭皮鑽了進去。
不過,只進了這個巷子沒多遠,卻正見到換回抹額的劉黑榥拎著一盒東西從一個院子出來,裡面的人送出來,卻居然是竇立德。
單通海大定,趕上前招呼。 而待劉黑榥急匆匆走了後,單龍頭便順勢進了竇龍頭……或者說是曹夕曹總管的院舍。
曹夕這裡可就熱鬧完備許多,裡面頗有幾個男在此,而且多有些眼,不用想都知道,這便是高泊裡的那些人……那兩年過於悽慘的經歷讓這些人結了一個牢固的團,此時竇立德過來,這些已經是幫中層的人自然紛紛聚集……甚至,考慮到此平素只有曹夕一人,說不得有些人直接就是住在這裡的。
不過,單通海可不是來計較這些的,他只是準備蹭個飯便走,而了門,曹夕等人剛剛迎上來,他便努詢問:“劉大頭領這是怎麼回事?見到我也不多留?”
“單龍頭不知道,他現在只想著搬家的事。”曹夕笑著解釋道。“明明下午已經跟著看了,卻又再來驗證幫裡分給他的住到底在哪裡,然後又將他之前存在我這裡軍功、賜田的出息都拿走了,說要定製傢俱,僱人做幫廚……”
“真要搬進去,幫廚什麼的得幫裡統一僱傭吧?”單通海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管他呢?”竇立德拉住單通海往裡面走。“這廝半輩子爛泥裡糟踐慣了,自然是按捺不住,不然今天首席也不會先點他了……咱們進來吃飯,單龍頭是專門來尋我的?”
“哦。”單通海醒悟過來,落座之後,卻不尷不尬轉到一個話題上。“之前來河北的路上,我跟首席說大行臺陳總管的權責過重了,卻被教訓了回來……想著跟你說一下。”
竇立德一聲嘆氣,然後瞟了一眼自家老婆的背影,方纔來應:“首席是下定決心了,而且也是大勢所趨……你不知道吧?今晚上首席就是去的陳總管院子裡,準備跟他同塌而眠的。”
“同塌而眠無所謂,關鍵是大勢所趨……就像今日的事,看起來有些出奇,但我想了一下,何嘗不是張首席拿自家的稱孤道寡來換大行臺的權威呢?”單通海正道。“咱們這位首席素來喜歡如此,而等制度建設好了,他的權威更上一籌,再做皇帝也是不耽誤的。”
“確實。”竇立德立即應道。“首席權威起來是必然的,大行臺也是大勢所趨,咱們這些人要有計較纔對。”
單通海心下一閃,大勢所趨四個字跟之前徐世英的言語混在一起,一時便有些失神……會不會不是自己落後了,而是說隨著大行臺建立和首席的絕對權威不再被質疑,自己原本以爲能控制的地方失控了呢?這才導致了自己之前在徐大郎那裡的惶恐?
正想著呢,曹夕曹總管親手端過來一個托盤來,到桌前放下酒水,然後也從容落座:“瞧兩位龍頭,好像這是什麼壞事一般,如何就要唉聲嘆氣?今日無論如何,難道不是大喜事?”
竇立德一驚,趕來笑。
便是單通海也乾笑了一聲。
隨即,幾人吃了些菜,喝了幾杯酒,話題也順勢轉向了一些閒話。
“你家小娘如今在那位千金大宗師那裡幫忙做醫院跟醫學院的聯絡,其實是首席用心做鍛鍊……等事了,加上年初的在河北的戰功,估計明年頭領也差不多了。”單通海理所當然的從竇小娘的行跡說起。“聽說年後要婚?”
“沒有準呢。”竇立德神一振。“首席跟我說過,那個蘇靖方我也見過幾次,但總覺得太倉促。”
單通海想了一想,認真來問:“我其實有些好奇,蘇靖方是李龍頭唯一的弟子,若婚事了,便是你們兩家聯姻,到時候河北三行臺,倆家是親家……不是說什麼顧慮和防備,而是從張首席那裡來看,總該有些考量吧?如何反而要促此事?”
“單兄這就想岔了。”竇立德立即搖頭。“你以爲河北這邊是隻是大行臺立起來,其他人就都側目了?其實真要是相互瞧不上,我們這些河北義軍跟李龍頭那些整個依附過來的河北軍之間纔是真真正正的心懷耿介……反倒是圍著陳總管邊的早一批戰敗的降人,兩邊都能說上話。”
“不對吧?”單通海略顯不解。“李龍頭的武安行臺未倒戈之前就是河北的邊緣勢力,如何與你們有耿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