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元容跟顧休休說了,翌日的船宴在晌午,可以多睡一會兒,但前兩日昏睡太久,不過天蒙蒙亮時,便已經睜開了眼。
看到自己躺在榻上,顧休休掀被子的作一頓,揚聲喚了句朱玉。
朱玉每日都起得很早,盡管有時候不需要起那麼早,仍是會在寅時三刻準時起榻。
“朱玉,昨晚上你回來過?”顧休休坐在榻邊,了惺忪的眼:“你不是去照顧秋水了嗎?”
說的秋水,自然指的是真正的秋水了。
當年平城戰敗后,元容重傷,被護送回時,暗衛秋水就被顧懷瑜頂替了。
后來顧懷瑜忍辱負重救回了父親驃騎將軍,津渡又為他解了上的蠱毒,再沒有偽裝下去的必要了,便早已是恢復了原本的樣貌。
而真正的暗衛秋水,被太監羅一的三年里,喂食了太多致人昏迷的藥,即便救回了一條命,卻仍是神志不清,躺在榻上昏睡著。
如今顧懷瑜回了永安侯府,秋水則被元容接到了東宮養病。平日里有東宮侍從照料秋水,朱玉則是一有空閑便去探秋水,給他熬個藥,喂個飯。
朱玉疑道:“奴昨夜沒有回來過。”
顧休休怔了一下,分明趴在窗戶底下的木幾上睡著了,可醒來后卻在榻上,若不是朱玉沒回來過,那又是誰將……
見失神的樣子,朱玉不追問道:“娘娘,發生了什麼事,莫不是昨晚上青梧殿進賊了?您傷了嗎?”
朱玉的嗓音有些張,顧休休似是想到了什麼,笑著搖頭,雙在榻下晃了晃,摟住朱玉的子:“我沒事,就是有些了……”
那撒般輕的聲音,便是朱玉也擋不住,明明顧休休要比朱玉大一些,朱玉做事卻看起來更為老,就像是四季長春的松柏,永遠立在后,不會背叛,不會離開。
其實朱玉不是顧家的家生子,乃是時顧懷瑜帶著顧休休出門聽曲時,在街頭無意間遇到的——朱玉的親娘早逝,親爹則是個賭徒,爹將作為賭注,輸給了賭坊。
那時朱玉才六歲,賭坊自然是不會平白養一個無用之人,若是送去人市當做丫鬟賣,這麼小的年紀也賣不出好價錢去。
見朱玉容貌尚可,賭坊便準備將朱玉賣去院,養個三五年便也能掛牌伺候人了。
院的老鴇了銀子,要將朱玉帶走,朱玉便衫襤褸跪在賭坊外,干癟無的手臂死死抱住爹的,哀求爹不要丟下,爹卻無于衷,還勸順應天命。
這般的事在北魏常有,人可以像是糧食和布料那般,明碼標價,被院買去為,又或是被府邸買去為婢。
為,可能會染病而亡,可能會被嫖客凌而死,可能會年老衰被院拋棄。
若是命好些,沒準能攀個紈绔子弟,納進府里做個妾室。若是勤快些,也沒準攢夠了贖的銀子,出了院,一輩子孤獨終老,或是嫁給娶不上媳婦的窮漢。
為婢,在這門閥家族制度下,人命如草芥,攤不上一個好主子,被打罵都是輕的。輒不順眼,主子就會拿婢子出氣,失手打死了也無妨,卷上一蓋草席扔去葬崗便是了。
這兩者,說不上誰的命運會更好些。
因此,朱玉的親爹只能說,順應天命。
但朱玉命不該如此,遇到了顧懷瑜和顧休休,兩人湊錢將朱玉買回了永安侯府——老鴇看著他們著不凡,便坐地起價,明明從賭坊里買朱玉才花了十兩銀子,卻跟他們開價三百兩。
要知道,一兩銀子可換算約莫兩千文銅錢,足夠一家五口人吃穿用度一整年。便是從府買婢,也至多不過是三五兩銀子。
那是十年前,兩人尚且年,顧懷瑜和顧休休攢的小金庫加起來,不過是一百兩,還余下那兩百兩,還是跟元容借來的。
朱玉原本也不朱玉,是顧懷瑜給朱玉起的新名字。彼時顧懷瑜手邊上有一卷詩詞竹冊,便取了《虞人》中的一句詩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改。
從此朱玉便跟在顧休休邊,顧休休用了半年時間,煮補藥,燉補湯,叮囑小廚房給朱玉一日三餐加足,給足飯,才將朱玉從一個營養不良,又干又癟的竹竿子養了春筍般圓潤的娃娃。
待朱玉逐漸習慣了侯府的生活,顧休休就開始教朱玉識字念書,朱玉學得很快——不止是顧休休,閑暇時顧懷瑜也偶爾會指點一番朱玉。
明明十歲以前,都是顧休休照顧朱玉比較多,而顧月進宮后,便了朱玉照顧顧休休。
顧休休吃什麼,不吃什麼,喜歡什麼的,喜歡什麼味道的脂,跟哪一支的郎走得近,睡覺時要燃幾盞燈,喝茶習慣幾分熱,朱玉都一清二楚。
這似乎本就是一個奴婢該盡的本分,但對于朱玉而言,顧休休不止是主子,更是亦師亦友,將從狼譚虎中救出來的恩人。
青梧殿燃了一夜的炭火,朱玉先是打開窗戶通了風,而后讓人端來了早膳,像是已然料到,顧休休今日會醒的這樣早,提前讓人備好了膳食。
昨晚上吃了那麼多素食,今早上的膳食仍是素食為主,只不過添了豬三鮮餡的小湯包,饞了一晚上,總算沾到了葷腥,頓時食指大。
足足喝了一整碗小米粥,又吃了一屜豬三鮮的小湯包,并著些蔬菜糕,以及兩個水煮蛋。
顧休休拿起帕子,滿足地了角:“朱玉,還是你對我好。”
朱玉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待看到那被一掃而空的小湯包后,不由笑道:“娘娘,這是太子殿下上早朝前,親自下廚給您做的三鮮湯包
。”
的作一頓,咂了咂,像是在回味似的:“他回來了嗎?”
“還未回來……”朱玉話音未落,殿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顧休休還在裝失憶,自然不會特意去迎元容了,坐在原位,只是朝朱玉眨了眨眼,朱玉便立刻了然,走向殿外。
朱玉停在殿門口,正準備喚‘太子殿下’,一抬頭就看見了元容邊站著的顧懷瑜。
前幾日顧懷瑜剛剛來過東宮,但事實上,顧懷瑜已經很久沒見過朱玉了。
每一次來東宮時,朱玉都剛巧不在,不是去府外采買了,便是不當值,又或是不舒服,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與他錯開。
而之前顧懷瑜頂著秋水那張面容時,十二時辰里,幾乎有十個時辰都與朱玉待在一起。
見朱玉抬頭看到他時,便很快垂下了頭,仿佛沒有看到他一般,顧懷瑜皺著眉:“你在躲我?”
雖然沒指名沒道姓,但不論是元容,還是顧休休,都知道顧懷瑜問得是朱玉。
偏偏朱玉不知道,還以為顧懷瑜在跟元容說話——畢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奴婢,而顧懷瑜則是名門族顧家二房的嫡系郎君。
往日他還是秋水時便不說了,本就是忍辱負重,為了救父才不得已扮作秋水,與產生了集。
如今顧懷瑜恢復了份,兩人再無集,朱玉便將那點心和慕藏了起來,恪守著為奴婢的本分。
見朱玉毫無反應,顧懷瑜便又重復了一遍,只不過這一次加上了名諱:“朱玉,你在躲我?”
這一次朱玉終于有了反應,抬起眼來,又很快低了下去,不敢多看顧懷瑜:“奴聽不懂將軍的意思。”
之前在太后宴會上,顧休休一曲《廣陵散》,令皇帝憶起平城一戰,為驃騎將軍父子追封了謚號,將驃騎將軍追封為義勇候,而顧懷瑜則被追封為神武將軍。
被追封了謚號的人,死而復生還是世間頭一遭見,皇帝倒沒有過于糾結,總之顧家是顧休休的母族,幫襯顧家,便是幫襯元容。
驃騎將軍還是義勇候,顧懷瑜也還是神武將軍,只不過那不再是謚號,而了封號。
這一句‘將軍’喚得冷淡且疏離,朱玉又自稱為‘奴’,將兩人的距離瞬間拉開,顧懷瑜看著朱玉,似是想說什麼,卻顧及著元容和顧休休都在場,最終也只是問了句:“今天晚上有空嗎?”
朱玉垂首,道:“奴還要伺候娘娘。”
船宴結束后,一般會住在畫舫船上,翌日再離開。
他又問:“那明日呢?”
“奴是娘娘的婢……”朱玉沒有思考,張口便是婉拒。沒等到說完,顧懷瑜便走近了青梧殿,視線鎖在顧休休上:“豆兒,把朱玉借給我一天。”
顧休休托著腮,角揚著不易察覺的弧度,目在兩人之間流轉:“大哥,我可以
給朱玉空出一天時間來,不過……”
拉長了音調:“朱玉每天晚上還要去照顧秋水,不知道有沒有時間跟你出去。”
這一句補刀,準扎在了顧懷瑜的心上。
他三天兩頭往東宮跑,偏巧一次都見不到朱玉,好不容易見到人,問晚上有沒有時間,張口便是婉拒。
見他沒有空,去照顧秋水卻有時間……與朱玉朝夕相的人分明是他,而非那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秋水。
倘若朱玉不知道此事便也罷了,他特意找機會在顧休休回永安侯府時,在面前提過他跟秋水不是同一人的事。
顧懷瑜口似是堵著團悶氣,他也不知道這緒是從何而來,只是覺得別扭,覺得不適,他抿了抿:“若是忙便罷了。”
顧休休彎起眸,也不逗他了:“既然大哥找朱玉有重要的事,我讓別人去照顧秋水就是了。
“也不是什麼重要……”見神揶揄,顧懷瑜像是被破了心事,想要辯解,卻還是頓住話音:“好。”
他側過,看向朱玉道:“如今空閑了,明日我來找你。”
朱玉低著頭:“是。”語氣恭敬,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顧休休覺得氣氛有些沉默,問道:“大哥來找我,可是有事想說?”
“無事,便是聽長卿說你醒了,過來看看你。”
自然不信這話。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彼時顧懷瑜還是秋水時,為了保護,幾乎日夜與朱玉相在一起。
朱玉模樣生得標志,杏眼圓臉,一彎柳眉絨絨,紅齒白,被顧休休養的白白凈凈,又懂禮識字。
或許份是比不得養在深閨里,整日彈琴作畫的士族郎,但在顧休休眼中,朱玉便是最好的。
格細膩周全,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聰明伶俐,總之渾都是優點。
若顧休休是男子,日夜與朱玉共,也難保不會生出心。只不過,看顧懷瑜那個模樣,該是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倒是朱玉曾在面前,顯過對于顧懷瑜這個假秋水的慕之意,如今躲著他走,許是礙于份之別。
總之兩個人都非常別扭。
顧懷瑜在青梧殿坐了沒多久,關懷了顧休休幾句,又請來醫為把了脈,見并無大礙,便回了永安侯府。
元容似乎沒有告訴顧懷瑜,忘記了他的事,顧懷瑜從始至終也沒有提及忘蠱。
等顧懷瑜走了,朱玉讓人收拾了食案,也退了下去。
顧休休坐在榻邊,低著頭,不時搖晃兩下垂在榻旁的小,覺到元容走了過來,頓時繃了腳尖。
想要糊弄過他,其實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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