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紫竹林中有一座秀雅的宅子,是永嘉帝後的私宅。他們覺得貿然回宮會引起南晉探子的警覺,故先在此落腳。
清麟隨意編了個參加曲水亭流觴詩會的借口打發黃侍等人,只帶著幾個暗衛,一早就來尋他們。
時值八月,桂花粒粒含苞,秋風搖,有如漫天金星閃爍。
謝及音抱著阿貍在桂花樹下等著,清麟一下馬車就嚷著“娘親”朝跑去,晃得滿頭珠翠繚,玄袖生風,一把撲進謝及音懷中,驚得阿貍“喵嗚”一聲竄到了樹上。
十八歲的姑娘已長得與娘親一樣高,仍似小孩時偎在懷裏,先訴了幾句相思,然後噼裏啪啦一通告狀,將滿朝文武點了一遍名:“你們不在宮裏鎮著,他們就欺我年紀輕,我說要早早點兵,準備糧草,兵部那幾個老油子敢說我輕兵戈,有窮兵黷武之嫌!”
此話剛好被裴初聽見,他倚門笑道:“咱們阿凰近來脾氣真好,他們罵你,難道你不會罵回去嗎?”
清麟冷哼,“朕是君王,哪能跟臣下對罵,有失面。”
想做一個明君,痛快和面往往不能兼得。永嘉帝一向不畏人言,史想面諫他,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言辭夠不夠鋒利。但清麟母親的教誨,為了帝王清名,對諫臣的態度要更寬和一些,此事有好,也有壞。
聽聞在朝中了委屈,謝及音滿心憐地安,裴初跟在倆後進門,吩咐廚下去端些消暑的冰品上來。
將近午時,王瞻、王旬暉等人收到消息,也紛紛輕車簡從來到此宅中。幾人各端著一碗冰雪豆沙,在竹亭間席地繞案而坐,商量攻打南晉的事。
在場有激進的支持派、溫和的支持派,也有激進的反對派、溫和的反對派。幾人爭得熱火朝天,時而抓起佐茶的果脯充作兵馬,在鋪陳于案的羊皮地圖上演示攻城,聲音時而高昂,爭到激幾乎要拔地而起。
正此時,守門的侍衛走進來,低聲與裴初通稟了幾句。裴初聽完,目往清麟上一掃,見正與王瞻爭論,遂未攪擾,起隨侍衛往門外走。
“……那公子自稱是宮裏的司郎君,說是有急事要請見陛下,卑職讓他回宮等著,他倔得很,站在門口不肯走。”
司郎君……裴初面上出似笑非笑的神。
宅外正對著門是一片紫竹林,過斑駁的竹影,灑在那姿秀逸的年輕郎君上。
站在此,司馬鈺能聽見宅中時而傳出的高聲朗笑,似乎不止一個男人。想起黃侍的話,說什麽君王園中百花爭,沒有哪支能獨占春風,他心中愈發焦灼難安,翹首盼著清麟能出來見他。
此事是他欺瞞在先,他要與解釋清楚,希能冰釋前嫌,若是不能……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原諒他,司馬鈺也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閉的檀宅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司馬鈺心中懸起,擡腳上前,卻見侍衛請出的不是帝,是位郎君。
那郎君瞧著有三十多歲的年紀,模樣實在是好,長眉目,眉眼冷峭,薄抿如楓紅,勻白如玉。他手中搖著一柄鯨骨折扇,姿儀矜貴雅致,向司馬鈺時,眼神裏著上位者的挑剔和打量。
司馬鈺是南晉太子,雖格溫和,卻不曾被誰過氣勢,見了這位郎君,心中竟不由得一。
原來陛下邊有如此出塵的郎君,難道一早出宮就為了見他?
司馬鈺一夜未眠,腦中昏沉,見了眼前的男人後,越發鑽到牛角尖裏去了。
他知道自己討人喜歡是因為長得好,他的容貌比他的德行傳得更遠,自便被謔稱為“明玉太子”。他一向不喜歡這種輕佻的名聲,卻也是借此打了清麟帝,得以留在宮中,躲避司馬鉞的追殺。
他以人,走了捷徑,見了眼前的郎君,才知什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單論容貌,司馬鈺未必遜,可那人灑從容的氣度、居高臨下的風範,卻將他襯得年輕淺薄。
司馬鈺心中越想越難,一時連見禮也忘了。
裴初收了折扇,負手睨著他,“你就是司鈺?”
“正是,不知閣下——”
“司氏在大魏不是顯姓,你是哪家的郎君,祖上出過什麽人?”
司馬鈺覺得這話問得冒然,因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回答道:“南四州的寒門小族,祖上以耕讀傳家,未出過什麽大人。”
“那你能走到今上面前真是不容易,”裴初問他道,“你留在陛下邊,是打算謀求權力,地位,還是名聲?”
這話無異于挑釁和污蔑,司馬鈺忍無可忍,冷聲道:“我要見陛下。”
“九五之尊,豈是你相見就見。”
“我是陛下的人,請見陛下有何不可,”司馬鈺面上薄怒,“反倒是閣下恃寵而驕,越權阻攔,不怕陛下知道後責罰你嗎?”
裴初聞言一笑,“怕。”
說怕更像是一種嘲笑,司馬鈺不想與他糾纏,繞過他就要往宅子裏闖,侍衛唰然一聲出刀,將司馬鈺架住,擋在了門外。
“小心些,別把人弄傷了,”裴初手中折扇點了一個親衛,“去稟告陛下,讓撥冗出來一趟吧。”
架在頸間的刀刃雖未及皮,卻讓他覺得火辣辣地生疼。
他認得這些侍衛,都是天子親衛,向來只聽陛下的話,如今竟然也聽眼前人的指使,可見平日裏陛下待這位郎君有多麽親近、多麽信任。
恐慌、嫉妒、挫敗……種種黯然的緒一浪接一浪,將司馬鈺本就搖搖墜的理智沖刷頹塌。
他聽見自己不克制地開口說道:“閣下可聽說過什麽天其亡,必令其狂?親衛是天子重,你也敢呼喝,此為天子大忌,縱再賞識你,也不會容忍此事……何況,也未必多喜歡你。”
裴初搖著扇子但笑不語,靜靜聽著。
“……若真待你好,又怎會留我在邊,夤夜招我伴讀侍寢?我在陛下邊待了這麽久,從未聽提起過你,可見也未必是真的看重你。”
聽見這話,裴初終于有了點反應,瞇眼向他,“你說陛下召你侍寢了?”
司馬鈺沒有否認,雖心裏唾棄自己的虛僞,面上卻仍是昂然不屈的神。
正說著,遙遙見清麟繞過照壁,在親衛的指引下從宅中走出來。
一眼瞧見司馬鈺,面上出幾分驚訝,卻仍轉頭先與裴初說話。兩人低聲竊竊,聽不清楚說了什麽,但見清麟時而朝他看兩眼,眼神中似有疑,好像在聽人說他的讒言。
這高下立見的態度令司馬鈺心中涼,讓他方才出于挑釁所說的話全都了自欺欺人的笑話。
會厭棄自己嗎,或是會為了給別人出氣而懲戒他?
司馬鈺心中一陣涼似一陣,忽然見帝向那位郎君行了個屈膝禮,那郎君轉回宅子裏去了,而清麟向他走過來。
等等,屈膝禮……
司馬鈺心中轟然一聲,如電擊雷鳴,一盆冰水兜頭潑下,驟然從昏了頭的狀態裏清醒過來。
他昨夜念了一整夜與清麟的關系,今早又聽黃侍說什麽流觴詩會,是以見這位郎君風姿出衆,下意識就將他當了與陛下關系親近的郎君。
可哪個郎君敢帝的閨禮?那他的份只能是……
“平時裝得溫順謙和,見了我父皇,倒是什麽話都敢說,”清麟親衛放了他,挑眉揶揄他道,“朕何時召你侍寢了,朕怎麽不知?”
清麟帝的父親,永嘉帝。
司馬鈺當即變了臉,想想自己方才鬼使神差似的說的那番話,懊惱得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袍跪地向請罪:“我不知那位是……”
“起來吧。”
清麟手扶司馬鈺,見他神仍難掩懊惱,安道:“此事不怪你,是他為老不尊在先,別杵著了,隨朕進去。”
為老不尊這個詞只有敢說。司馬鈺心中嘆氣,聽說永嘉帝只比他父親司馬泓小四五歲,他父親病逝時已近五十,面生老態,永嘉帝瞧著卻像剛過而立之年,也難怪他認錯了永嘉帝的份。
司馬鈺一時默然,跟在清麟後進了宅子。
宅中幽靜,布設巧,可見主人品味不俗,想通了永嘉帝的份,也就知道了這宅子的來歷,司馬鈺斂正容,行止不敢再有差錯。
永嘉帝後與朝臣在後園西亭議事,清麟要司馬鈺先去東邊齋房裏等著,要走,司馬鈺卻突然從後抓住了的手腕。
“陛下,我有事與你說。”
清麟心裏記掛著正事,“很著急嗎?若非急事,等回宮再說。”
司馬鈺點了點頭,“很急,現在就要說。”
他犯的蠢太多,欺瞞在先,又言語冒犯了永嘉帝,他怕自己再不說,待出了這門,自己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了。
“請陛下為我耽擱一刻鐘。”司馬鈺道。
清麟走到八仙桌旁,坐在太師椅間,給自己倒了杯茶,“那你說吧。”
“我本不姓司,也不是大魏人氏,”司馬鈺的目落在眉眼間,怕見厭惡失的神,又緩緩垂下,“我本姓司馬,單名一個鈺字,我是……南晉皇室中人。”
“傳言中那位明玉太子?”
“是我。”
屋中一時寂靜,只聞清麟倒茶的聲音。
似是不驚訝也不高興,仿佛只是聽了一件無關痛的事。司馬鈺有些拿不準的態度,謹慎問道:“陛下是不信還是……”
“朕信。”清麟道。
司馬鈺的份,早已著人調查清楚,他的如何,也到了底。只是覺得奇怪,想不通他為何會突然闖到紫竹林來,要把自己的份抖幹淨。
這對他沒有毫好。
“你不怕死嗎?”清麟問。
“怕,當然怕。”司馬鈺說道。他若不怕死,又何必千裏迢迢從南晉逃到,“只是比起赴死,如今我有更害怕的事……”
“……我怕陛下誤會我的真心。”
“真心”這兩個字,往往在它說出口最顯可笑的時候最有份量。
昨夜一夜未眠,司馬鈺想了許多。他過往二十載是囚在南晉宮廷裏的傀儡太子,虛幻如一場大夢,唯有陪在清麟邊的點點滴滴刻骨銘心,他甚至記得釵冠上有幾顆珠子,握筆時的姿態,蹙眉時的神。
他曾經忌妒過這位年輕的帝,可伴在邊,對了解漸深,終為的品所折服,這種忌妒漸漸變了不敢為人知的慕。
他跪在腳邊的青石地板上,藉著廣袖的遮掩,指腹輕輕挲角的金線雲紋。
“我曾以司鈺為一時委的權宜之計,如今卻又妄想自己真是一介白,可以毫無顧忌地留在陛下邊,可我不是。”
司馬鈺的語氣含著黯然自嘲的意味,“我是南晉太子,于公,大魏與南晉終有一戰,于私,我欺騙了你……我是這世上最不配向你談真心的人。”
清麟心中五味雜陳,垂目著他,問道:“既然如此,為何要向朕坦白你的份,是希朕對你坦白從寬,饒你一命嗎?”
司馬鈺聞言緩緩搖頭,“我若求陛下饒我命,今日這番話豈非更難取信?我只要你相信我對你的心,是真的慕你,想與你好,不求你寬宥我的欺瞞……我願意赴死以證。”
他一手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一手著後頸,突然欺吻上來,因為不善于如此強勢,齒間輕,因為害怕被拒絕而僵麻木。
他借了鬢間一支金釵,抵在頸間低聲問:“陛下敢親自手殺人嗎?我有一不之請,我想請你——”
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耳落在臉上,前冷不防挨了一腳,被向後踹倒在地,手裏的金釵摔了出去。
分明是真千金卻死的落魄的蘇邀重生了。上輩子她忍氣吞聲,再重來她手狠心黑。誰也別想吸著她的血還嫌腥膻了。重來一次,她要做那天上月,冠上珠,光芒萬丈。某人跟在她身后一面替她挖坑,一面苦心孤詣的勸她:不用這麼費力的,瞧見我頭上的冠冕了嗎?你就是上面最華麗的那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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