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欣喜不已,兩手摳住幾塊釘死的板子,“我要是嫌你,就不會給關在這屋里了!”說著轉了轉眼珠子,看玉一回,見還睡著,又向底下墻里道:“你此刻先回去,明日一早在碼頭上等我,我想法子跑出去找你。要是我明日沒到碼頭上,就是沒能跑出來,你后日再去等。”
底下說:“好,你一日不來我就等你一日,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世!”
兩個人匆匆約定,玉忙趕他走了,仍舊坐回床上去,輕著嗓子喊了兩聲“玉”,見沒醒,方才放心。
然而那顆心終于是活了過來,在腔子里砰砰地,全無章法地跳個不停。要跑出去實在不容易,但連法子也來不及去細想,只是盲目地在屋子脧巡一圈。
有些雜和箱籠都堆玉湘那頭的墻底下,屋里暗得很,看著那些東西像個龐然怪蹲在那里。空氣闐著塵埃與發霉的味道,像是什麼東西舊得快要朽爛,有一束金黃的太從窗戶進來,使這味道愈發濃烈了。
恨不能此刻就從這里逃出去,至于逃到哪里也不及去想,是想著要跑出去,結束這生命冗長苦悶的囚,就足夠興得不行。
又看了回玉,還安穩睡著,仿佛困多年,業已習慣了這間死氣沉沉的囚室,還能偶然間做個好夢。
直睡到晚飯時候,還是秋五太太在樓下喊吃飯玉才起。連秀才不在家,只得一個菜,用個又大又深的陶碗裝著,廚房里有什麼就折在里頭,一鍋燴。米是摻了砂的陳米,干凈的米也有,舍不得,只有連秀才在家時才肯吃。
玉由里呸地吐出一粒砂,眼不看著秋五太太道:“您夜里可別鎖樓梯口那小門,我還要起夜。”
“就你事多。”秋五太太隨口抱怨一句,想著這些日子都沒出什麼差池,大概無礙。繼而又問:“你二姐怎麼說?”
“還是那樣子,抵死不嫁。”
“我看你是沒用心勸。”秋五太太怨一眼,嘆了口氣,“由不得,你爹日子都同那趙家定下了,禮也收了人家的——”
話音未落,玉就握著箸兒把那只大陶碗敲了敲,“才剛發了一百兩的財,您就給我吃這些個?您也太會過了。”
秋五太太一指在腦門上,“不會過,不會過早你們幾個給吃窮了!”又說回方才的話上,“好在日子近,量一時半刻也不死。到那日,就是綁也要把綁上轎,我看再同我強。”
玉笑道:“只見過五花大綁賣人的,還沒見過五花大綁送姑娘出閣的。”
秋五太太把箸兒往桌上一拍,“噢,你回來不是為勸,敢是專來慪我的是不是?”
玉不再說了,捧著碗只管把飯菜朝那滯留著笑的里,塞了滿口的苦,也不覺得怎麼樣,只管麻木地將其統統嚼咽腹。
夜里玉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又不敢“醒著”,只得死尸似的睜著眼干躺在床上,連翻也不敢,唯恐驚嚇了玉。誰知道玉幾時?替數著時辰。
遠遠的有戶人家先起來,一定是前頭姓焦的那家。是做賣水的營生,比旁人都起得早,在自家井里打上水,兩個大木桶裝著放在木板車上,吃力地推著送去街上沒有打井的人家。賺的錢還不夠糊口,所以他們家人有時候也賣,趁男人不在家,就在他們那兩間破屋子里。連玉也曉得些,他家男人未必會沒察覺,不過裝聾作啞,大家面上過得去。不然還待怎的,難道真放著一家子老的小的死?
月還是那樣濃,鋪在帳里是一層清的冰霜,里頭嗅得到有冷氣。及至聽見隔壁王家也起了靜,知道約莫是將近卯時了。
開鋪的也得早起,要趕在買菜的前頭。他們院里有輕微的鍋灶響,一定是王西坡那媳婦在燒早飯。玉沒見過他那媳婦,是先去的唐家,西坡后娶的妻,后來就是偶爾回來一趟蛇皮巷也無緣得見那婦人。
那婦人聲音倒是好聽得,細溫吞的,“屋里吃去吧,外頭站著不冷麼?”
西坡好像沒應聲?不應當,他一向對人很有禮,不分外。大概是聽不見,他一貫說話聲音低,話也不多,像個讀書人。從前和也是一樣,低低沉沉地喊一聲“三姑娘”,然后只管把一塊用粽葉繩擰著的遞到手里,至多再添上兩句,“鋪子里賣下剩的。”“犯不著給錢。”
那媳婦又說:“他們家那窗戶還釘著,也不曉得幾時才拆。”
原來他是在院里這扇支摘窗。
玉到一點孩子一般的興,然而有什麼抑著它想笑又笑不出來。捱著一份酸楚,有沖想要爬起來去著窗戶看。可不用看也知道,那院子里一定是掛著些豬大腸,滴滴答答瀝著水,誰的沾滿腥氣的眼淚。它們終日掛在那里,仰著頭看,能遮住南京城的半片天。
的確和玉不一樣,玉以為有有,就能逃出去,逃出去就是自由了。而老早就覺得這世間本就是個無邊無際的籠子,自由不過是久困于籠產生的一抹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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