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對方漸行漸遠的影,宋父若有所思,聽此人說話口氣,不像跟兒有過節,倒像是舊相識。
“哪個府上的大公子,你認識?”
宋瑙蔫頭耷腦地走出來,鞋尖踢著一顆小石子,喪氣地搖了搖頭:“湊巧遇上的。”
宋父捋一把胡須,喃喃道:“此人非凡品啊。”
此時夕鋪滿天際,亭臺水榭籠在一片漸次轉深的暗紅裏,宋瑙便站在嫋嫋娜娜的暮中,抑鬱地想:管他凡品不凡品,蒼天在上,但願別再遇見他了。
可世事總會告訴我們,丟人這種事,有一便有二,注定會發生。
如同某些人,注定會重逢。
宋瑙委實在頭一回相親中到些挫傷,頹唐了好些天才緩過來。
經過繆小公子這一遭,宋瑙吃一塹長一智,在擇選夫婿的事上比先前謹慎多了。
一晃半個月過去,又相中一書生,此人姓陸,字蘭呈,雖是個家底單薄的讀書人,但出自書香門第,渾皆是唬人的書卷氣。
而論起最合宋瑙心意的,當要數他空有幾分心氣卻連年落榜,隻說今年再不中,就死心斷念,不再去想功名仕途了。
衝他這句話,放榜當天,宋瑙特意趕早行了兩個時辰山路,隻為去浮屠寺上一炷香。
跪在團上,拈香閉目,口中輕聲呢喃:
“佛祖在上,祈願陸公子今時一如往日,金榜無名,便可從此遠離廟堂高閣,一生安於平常人家。”
念一遍怕佛祖聽不清,反複念叨三遍才稍稍放寬心。
椿杏雙手攙扶起,麵複雜:“小姐,這麽咒人家陸公子,不太好吧?”
“這怎麽咒他?”宋瑙把燃掉一截的佛香銅爐,“隻要他不失一貫水準,必然會再次落榜的。”向大佛金,“何況他也不是當的料,場裏彎彎繞繞多了,他做學問可以,真要仕為,怕是應付不來。”
宋瑙穿過繚繞的青煙走去偏殿,殿中央的供臺上有隻木質簽筒,探手去拿。
那簽筒上似乎沾到些晨,宋瑙雙手打,還沒正經去搖晃,一支簽就從歪斜的長筒裏落到腳下。
椿杏彎腰去撿,說:“既然左右要落榜的,小姐何苦趕這一趟求神拜佛?”
宋瑙手拿過佛簽,不答反問:“你說,這做人最要的是什麽?”
椿杏一下子被問住了,來不及思索,便聽宋瑙篤定接口:“是穩重!”
宋瑙語重心長道:“講究的便是一個有備無患,陸公子自己穩住是一麵,再有神佛庇佑,往後他一定會為全帝都頂好的……”頓了頓,“教書匠。”
椿杏誠心慨:“這話給陸公子聽見,他大概不怎麽笑得出來。”
“怎麽會?”宋瑙仰臉天,“他若知道我尚未過門就已經肯如此為他籌謀,考慮得有理有據,既周詳又妥帖,沒準兒一個忍不住落下男兒淚。”
椿杏這回沒立時被糊弄過去:“是這樣嗎?”
宋瑙翻過手中佛簽,正麵用隸書刻了三個字:上上簽。
眉眼一彎:“看,佛祖也是向著我的,不由得你不信。”
喜滋滋地找方丈解簽,一隻腳才邁出偏殿,寺院外一高頭大馬疾馳而來,小廝裝束的男人翻落馬,他奔進寺廟搜尋一圈,最後直衝宋瑙跟前去。
他遠遠就喊著:“小姐,中了!”
宋瑙在訝異中猜到些什麽,但不死心:“中什麽,我娘懷了?”
“小姐莫胡說,當心挨老爺的揍。”小廝哭笑不得,“是陸公子榜上有名,中舉了。他放言要包下整座八珍樓,晚點兒宴請同窗好友。”
宋瑙臉變了變,有話要說,但在幾個息之間將話咽進肚子裏。
預備離開浮屠寺時,一年輕人從側過。宋瑙和他短暫地四目相接,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麽一張臉。
可或許是心裏裝著事,不如從前敏銳了,在那幾秒鍾裏,並沒想起什麽。
宋瑙沒想起來,卻不妨礙有人一早就盯上,將一切窺眼底,並興衝衝回去鸚鵡學舌給他家主子聽。
“方才我去寺院後頭給老太妃送完藥材,一出門就撞見,天下怎麽有這麽巧合的事,我跟上去聽了一下。爺,這姑娘跟你說的一樣,可真好玩。”
豫懷稷擱下兵書,順著戚歲的口述,那日西亭臺匆匆見過一麵的小丫頭的模樣又浮現眼前。他忍住發笑,了眼眶:“還沒相中合心意的?”
戚歲繪聲繪道:“這次的書生怕也不了,聽見他中舉,臉別提有多難看了。”
“中舉是其次,八珍樓是什麽地方,包下整座可不是小手筆。”豫懷稷一針見,“有點兒小本事就在皇城腳下如此招搖,上這種人,沒哭鼻子已經算克製的了。”
戚歲“嘖”了一聲:“這倒黴勁兒,拜幾座廟都沒用。”
書房裏掛滿弓弩刀劍,豫懷稷隨手取下一樣,幾十斤的大刀拿在掌心宛如輕巧小件,他掂了掂,搖搖頭:“一味求中庸穩妥,到底是挑男人的眼不行。”
“要不爺親自去教一教?”戚歲口提議。
他一向沒什麽好主意,早習慣話一出口,他家將軍拿瞧二傻子的眼神來瞧他。
但這次有所不同,豫懷稷目從兵上移開,竟若有所思:“倒也未嚐不可。”他吩咐,“去八珍樓訂個雅座。”
想一想,他從軍十幾年,子鍛造得剛冰涼,已經很久沒對什麽事有興趣了。
難得心裏冒出個尖尖頭,他勾起角。
“要敞亮,視野開闊,好看戲。”
比起一些人隔岸觀火,宋瑙的苦惱是很實在的,近在咫尺,得夜時分做賊似的在八珍樓後麵的巷子裏兜來轉去,不時趴在牆壁上,聽一聽裏頭的靜。
宴會開始有一會兒了,椿杏勸:“小姐,夜裏涼,什麽話非得今天說,我們明兒個再去找陸公子好不好?”
樓裏觥籌錯,陸蘭呈做東,眾人排隊去敬他。酒過三巡都有些微醺,宋瑙蹙眉踮腳,朝裏麵了幾眼,也覺得今晚大概是說不上話了,正要躡手躡腳溜走,聽到靠近門邊的一書生說:“陸兄功名已定,今後有什麽打算?”
有人搶先道:“自然是該娶個娘了!”他高聲起哄,“早聽說陸兄跟正五品郎中宋老爺家的獨走得十分近,我們可等著討一杯喜酒來喝了。”
大堂一片喧鬧,而二樓雅間裏幾盤小菜、一壺薄酒,安靜得沒什麽聲息。
豫懷稷原本被吵得腦殼疼,現下捕捉到幾個關鍵字,舉杯的手滯了滯。
五品郎中,姓宋,獨。
他視線偏向窗外,一束月傾瀉而下,盈盈灑滿巷子口,把那個慣穿淺裳的小姑娘襯得明明白白,他就著眼底風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以陸兄才何止一個舉人了得,將來有大把名門閨秀搶著嫁,區區正五品郎中的兒算什麽?”
酒至興頭,不知道誰高呼一句。
陸蘭呈眾人追捧,也有些得意忘形:“宋小姐雖然不是國天香,可總還看得過去,慧眼識珠早早中意於我,是吃定我今後能大事,我不好推辭。”
廳堂裏哄笑阿諛聲不絕,掀起的酒氣躥進雅室。豫懷稷眼底冷閃過,手一抬,戚歲掌心裏剛嗑剩下的瓜子皮不見了,盡數飛向幾個鬧得最大聲的。
一瓣瓜子皮,一道印子,等他們覺到有些疼,兒找不出個緣由,很快被又一陣推杯換盞蓋過去。
戚歲也瞧不上他們,繼續嗑瓜子,積攢瓜子皮以防他家爺再想收拾人時沒有稱手的暗。
“一群讀書人不談國家大事,聚在一塊兒隻會說些閑話汙人姑娘家名節,算什麽東西!”
他剛罵完,一道人影晃八珍樓,像一捧冷水,把裏麵的熱鬧澆涼了幾分。
陸蘭呈最先認出,一愣:“椿杏姑娘。”
椿杏在門邊朝他淺淺行禮:“我適才從陸公子府上過來,聽管家說您今夜設宴款待好友,真是恭喜陸公子,寒窗二十載,落榜兩三回,今天總算得償所願了。”
話是好話,合在一起聽字裏行間卻像帶了小刺,紮得人不太舒服。
陸蘭呈酒醒了一半,拱手問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我是奉小姐的命來道一聲賀,順便把公子送的小玩意兒退還回來。”
這下他另一半的酒也徹底醒了,額頭冒出細汗,一切喝酒喧鬧之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瞧著他,瞧得他發慌,著頭皮接腔:“還請椿杏姑娘明示。”
椿杏歎口氣:“有些話說白了就不好聽了,陸公子是聰明人,舉人都中了,怎麽會不明白其中道理呢?”斜睨著陸蘭呈,“宋家不是一般小門小戶,小姐上頭還有個叔父,是太祖爺欽定世襲的文國公,與老爺一樣在朝為。縱然陸公子誠意十足,三番幾次邀約出遊,小姐應是應下了,可難免心裏要考量,這門第差太多,如何在一起?”
跟陸蘭呈冰涼的心不同,坐在雅間裏的豫懷稷直接聽笑了。他能猜到這話是誰教椿杏說的,點一點頭:“先發製人,不錯。”
以後再有人議論起來,不會說宋瑙倒窮書生,隻會記得陸蘭呈高攀。
也如他所料,椿杏把記下來的話說完了,昂首走出八珍樓,未走幾步氣勢就矮了一截,腳底生風越走越快,最後索一路小跑去跟宋瑙會合。
聽椿杏描述完裏頭的場麵,宋瑙從襟裏掏出一遝紙,上麵是各年輕男人的小像,悶悶不樂,邊走邊翻:“又要重新看起來了。”嘀嘀咕咕,“椿杏,我上輩子是苦菜花托生的吧,要不然年紀輕輕的,怎麽命那麽苦呢?”
兩人沿後巷小心撤離,剛抱怨完,命運似乎是響應一般,忽然涼風大作,將手中畫紙卷空中。
宋瑙著急忙慌地仰頭去夠,便看到八珍樓二層雅閣的窗推開了,一個錦男人坐在窗邊,一條手臂閑適地擱在窗框上,眼神不斷向下墜,最後輕輕落到上。
宋瑙睜大眼睛,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眼裏淨是來不及藏起來的小委屈,並很快化為倒灌進肺裏的一口涼氣,把自己給嗆住了。
這一刻,終於記起早晨浮屠寺裏那張悉的臉在哪裏見過,再思及現在,不難判斷這主仆二人是衝什麽來的,分明是看熱鬧。氣慢慢浸眼眶,說不清楚為什麽,竟然比先前被陸蘭呈言語戲弄還要難過。
寺裏求來的簽收在袖口裏,隔著布料了,什麽上上簽,都是騙人的!
宋瑙吸一吸鼻子,大著膽子瞪了一眼窗邊人,拽上椿杏就跑開了。
倒是豫懷稷,被瞪了也不惱,他長久地向一個地方,微抬下,飲盡青玉壺裏最後一滴酒。
月細細碎碎鋪滿整條小巷,他不斷想起孩兒被夜風吹拂而過,漉漉的那雙眸子。
跟對上的那一眼,像被貓爪撓過一道似的,心的。
豫懷稷站在大殿之上,後百肅靜。他許久沒來上朝,但皇宮畢竟是皇宮,是日複一日的金熠熠,無論過去多長時間,還是有本事晃得人眼花。
“虔親王。”
冗長的奏稟告一段落,皇上不知聽沒聽進去,一張口,卻是衝豫懷稷去的。
“回來這段日子可還習慣?”
耳邊眾臣刻板的絮叨聲沒了,豫懷稷微闔的雙眼這才睜開來,他聳一下肩骨,出列回話:“臣得皇上恤,從西北歸來後一直在府裏休整,其間出去轉過一次,也遇上一些人,臣可能在外打仗久了,這帝都城比起當初大不一樣了。”他停頓一下,“風景好,人也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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