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畢, 樂起。
孟公公在一旁高聲道︰“恭送陛下。”
鐘念月怔了片刻,從桌案下探出頭。
正想著,是不是要將留在此地, 等眾人都退去後, 再有人來接呢……
卻見晉朔帝拾起一旁的披風,彎腰, 手, 將鐘念月從桌案底下撈了出來, 披風一裹。
“帽子戴好。”晉朔帝低聲道。
鐘念月站直了, 飛快地將披風帽子扣在頭上,扭頭匆匆一掃。
只見滿殿的人都跪地俯首, 做出了恭送的姿態。
沒有一個敢抬頭的。
鐘念月斂起目, 跟上了晉朔帝。
還沒忘記同孟公公道︰“公公記得要同我娘說一聲,免得擔憂。”
“我記著呢。”孟公公笑著應聲。
鐘念月跟在晉朔帝後, 不知不覺便出了保和殿。
外面已是鵝大雪,凍得鐘念月不知不覺便打了個激靈。
晉朔帝步履一頓, 朝後面出了手︰“過來。”
鐘念月倒也不客氣,追過去, 走在了晉朔帝的側,道︰“陛下軀高大,擋風正正好。”
宮人聞聲,驚愕低頭。
晉朔帝目輕,面不變,隻抬手隨意地了把鐘念月的發頂。
年紀小,梳的還是雙髻, 兩團發髻上,各垂下兩三條珠串。上頭串著的珠子火紅溜圓, 像是腦袋上結了果子。
晉朔帝隨手起一兩個把玩了下。
鐘念月︰“莫要拽掉了。我娘選了半日呢。”
晉朔帝低低應了聲,心底還飛快地掠過了一憾。
到底不是個什麼件,不能擱在博古架上,從此便不必去了。
有父母兄長,每日裡還會念著別人。
“我到哪裡去等我娘好呢?”鐘念月喃喃道。
“哪裡都不好。”晉朔帝道。
再往前行幾步,鐘念月便見著了龍輦。
晉朔帝卻沒有立即上去。
鐘念月不由抬頭瞧他︰“陛下一會兒該要往哪裡去?”
“乾清宮。”
“還要擺廷宴麼?”
鐘念月記得明清時,似是有這樣的習慣。
皇帝壽誕,都會擺下廷宴,隻宴請皇室中人,恭賀陛下千秋萬壽。
晉朔帝淡淡道︰“不擺。”
鐘念月也不問他為何不擺,隻了脖子,將帽子攏得更,道︰“那我能到陛下那裡去,先躲一躲寒風麼?”
晉朔帝這才又有了一笑意,他應了聲︰“自然。”
“龍輦我是不敢坐的,陛下派個人背我罷。”鐘念月道。
話音落下,便見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抬了一頂轎過來了。
鐘念月怔了下。
怎麼倒好像一早備著了似的……哦,也興許是來時坐的那一頂吧。
鐘念月怕冷,立即便坐了上去。
不多時,轎子起。
他們的影漸漸沒在風雪之中,而那廂保和殿中的諸人,這才緩緩朝外行去。
“鐘大人,夫人。”小太監小跑著上了前,“姑娘被惠妃娘娘接走了,說是今日夜冷天寒,恐怕不見來時路,不慎摔了跤。便留姑娘今日宿在宮中了。”
鐘大人暗暗一皺眉,面上倒是不顯,道︰“可請示過陛下了?”
小太監道︰“已經報給陛下跟前的孟公公了,姑娘這會兒應當都該在溫暖的屋子裡坐著歇息了。”
萬氏倒覺得不大像是惠妃的手筆。
惠妃行事謹慎,哪怕上說著再如何疼念念,也不會輕易為壞了規矩。
萬氏腦中閃過了一道影。
……晉朔帝?
可又覺得不大可能。
雖說念念於陛下有救駕之功,但帝王要賞賜人的方式有很多種。又何必這樣都記於心?
那小太監說完,便躬退去了。
萬氏回過神來,也不好再說什麼。何況,本就疼惜兒的子。
“罷了。”四下都是人,萬氏一拽鐘大人的袖子,“咱們走罷。”
反倒是一旁的鐘隨安皺了下眉。
鐘家一家人步風雪間。
才有人低低道了聲︰“惠妃待鐘家姑娘,果真大不相同。”
“好冷。”
“幸而念念沒有與咱們一塊兒走。”萬氏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宮殿簷下,祁瀚在那裡立了一會兒。
小太監正要問︰“殿下,咱們也出宮麼?”
祁瀚轉頭掃了一眼不遠的大皇子、三皇子。
大皇子滿面喜。
三皇子卻是滿臉的不高興。
祁瀚笑了下︰“走,向母妃請了安再出宮。”
這一路風雪疾行,倒也不覺得太冷。
等到了惠妃宮中,祁瀚甚至還覺得背上有了些熱意。
宮人疑道︰“娘娘還未回來,殿下怎麼走得這樣快?”
祁瀚目一轉。
殿前冷清,並無別的聲音。
祁瀚攥了拳頭,低聲問︰“今日母妃可送了什麼東西過來?”
宮人道︰“不曾。殿下是來尋什麼的?”
祁瀚搖搖頭,道︰“我今日在宴上了個東西,還當是母妃派人替我收著了。”
說罷,他轉就走。
小太監也品出了味兒。
太子這要見的本就不是惠妃,是想來見鐘家姑娘啊!
“本宮問你。”祁瀚轉頭看向他,“你今日跟著鐘姑娘,都見著了誰?”
“錦、錦山侯……”
“除了他們呢?”
“就、就只有一個宮人,同姑娘說,隨我來。姑娘便跟著走了。那宮人就是在殿伺候的,不是誰邊的。哦,對……”小太監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好像見著了孟公公。”
“孟公公?他那時不是在父皇旁伺候?”
小太監茫然道︰“那、那奴婢也說不好了。奴婢只是瞧那袍的製式花紋像是……”
“別說了。”祁瀚驟然打斷了他。
“……出宮吧。”祁瀚道。
祁瀚這次邁步邁得更急了,似是要將一腔緒都發泄在其中。
等回到太子府,宮人伺候著他換下裳,驚聲道︰“殿下整個後背怎麼都了?”
祁瀚沒有出聲。
他立在那裡,似是陷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廂鐘念月徑直被送了暖閣中。
宮人們伺候著洗漱,還打了熱水來給泡腳暖子。
晉朔帝就在一旁看。
鐘念月被他盯著,倒也不覺得不自在。
只是忍不住出聲問︰“今日就結束了?”
晉朔帝︰“嗯。”
“就這樣?生辰就過去了?”
“嗯。”
鐘念月記得有記載唐朝皇帝過生辰,是如何過的呢?
擺宴花萼樓,太常設樂,有山車、走索、丸劍、雜技等等,再有百匹大象、犀牛種種場。
教坊還要作《千秋樂》,萬方同樂。
天下諸州同宴三日不休。
誇張些的。
還搭下經壇、戲臺、彩殿,有僧道誦經,戲班唱戲。
這些也就罷了。
興許晉朔帝就不這些東西。
鐘念月抬頭看過去,低聲問︰“今日在宴上,陛下吃長壽面了麼?”
晉朔帝今日耐心得很,信手撥了撥一旁的長燈上的燈芯,淡淡一笑道︰“朕不信鬼神。什麼萬歲長壽,都不過是虛言。”
這人也太沒儀式了些。
皇帝不更應該講究這些麼?
晉朔帝這樣一問,似是來了些興致,便又問︰“念念往日是如何過的生辰?”
鐘念月腦中裝著原的記憶。
可卻更想說自己記憶中的生日。
這才不至於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鐘念月低聲道︰“每年我生辰,我父母都要帶我去拍……”拍照。
鐘念月變了個說法︰“畫一幅畫。”
“我娘要親手給我煎一個荷包蛋,我爹親手煮麵,面條還得是自己抻的,一長長的,不斷絕。”
“鐘大人原來還會做這個。”晉朔帝道。
“然後我這一天要吃兩個蛋糕。一個是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掏了錢為我買的。還有一個是一些好友為我買的。許願也要許兩次。”
“然後我會收到很多禮,有人贈我琴,有人贈我書,有人贈筆,也有人贈我卷……就是課業……”
晉朔帝輕挑眉尾︰“還有贈這個的?”
鐘念月點了下頭,垂下眼眸,睫羽輕︰“只是……”
不知何時才能再過得上了。
鐘念月念頭剛,就“啪嗒”掉了滴眼淚進水盆裡。
室靜寂。
久久無聲。
晉朔帝將手中的剪子丟到了一旁,他緩緩起走近,就見鐘念月“啪嗒啪嗒”眼淚掉得更多了。
孟公公也驚了一大跳。
還不等他問出聲,晉朔帝便先出手抬住了鐘念月的下。
鐘念月哭得很是傷心。
就和在清水縣時揪著他哭差不多。
晉朔帝一彎腰,將抱了起來,挨著床沿坐下,問︰“哪裡又疼了?”
鐘念月卻未答他這句話,隻重新抬起頭來著他,雙眼水︰“我喜歡過生辰,陛下不喜歡麼?”
晉朔帝不知人的生辰有何意義。
應當與新年沒什麼分別,不過是提醒著,你在這世上又多活了一歲,朝死亡更近了一步,你心中所求,可都做到了麼?
除此外,談不上喜歡,倒也不會討厭。
晉朔帝看了看鐘念月的面容,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手不知何時掩住了鐘念月的雙眼。
他手指輕輕一,沒能把眼淚替掉,反倒將淚痕劃得更長了些。
晉朔帝道︰“朕喜歡。”
從今日起喜歡。
孟公公其實也惦記著陛下吃長壽面的事,一聞聲,連忙道︰“快,還不快去命膳房備下一碗長壽面。要一長長的,不斷絕的那種。”
孟公公笑道︰“姑娘過生辰,不如一並吃一口就是了。”
鐘念月這才覺得自己哭得不像樣子。
一抹臉,乾地應了聲︰“哦。”
這會兒再一低頭,才瞧見自己整個都到晉朔帝懷裡了。
上還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呢。
那水卻是還了大半在晉朔帝的擺上,洇了一朵朵花。
鐘念月怔了片刻,方才真心覺得這晉朔帝是與太子、甦傾娥、惠妃這一類的角,大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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