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當天談的氛圍太好。

他斟酌著用詞，盡量避開敏話題。那些曾真實發生的事，即便已經過去，淹沒在歷史的洪流里，也是不能被輕易提起來的，在這一點上，需要高度自覺。

哪怕是在家里面。

鐘靈有一次翻書桌，指著張照片問，“這地方什麼，爺爺怎麼會在村莊里？”

立馬就被父親厲聲呵斥，“別這麼多問題，出門去玩你的，以后這里你不許再進來了。”

孟葭出生晚，從鐘漱石的話中，聽不出半分首尾來。小孩子家的腦海里，只蹦出臨帖時曾謄寫過的兩句。

小聲念出來，“所以枕流，洗其耳；所以漱石，礪其齒。”

“你讀文學系？”

鐘漱石拋出合理的疑問。

孟葭搖頭，“不，我學翻譯，外外事翻譯。”

“廣州也有很好的外國語大學，你的外婆應該希你留下來。”

的語氣溫又堅定，“確實。但這是我自己的路，理當由我自己來選。”

鐘漱石看著這個孩子，眉目間是明晃晃的驕傲，引來他的欣賞和好奇。

他問道，用陳述既定事實的口吻，“你總是這麼的聽從自己？”

“應該不會有人愿意被左右。”

鐘漱石久不言語，回應的，是一個風雨如晦的笑容。

他不是說教的那類人，也不認為存在什麼艱深的道理，是書本上沒有，人們想要懂得，而難以懂得的。

不懂的人無非兩種，他在裝聾作啞，或者還沒到這個階段。

時間和閱歷一到，翻過眼前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自然就會明白，無須旁人多言。

那一年，孟葭十八歲，才剛走進年人的世界，太年輕。

不知道在這個世上，多的是不想被左右，不該被左右，但偏偏被左右，只好被左右的人生。

不等來一場燎原大火燒盡心中執念，還領悟不到，當時鐘先生那個意味深長的笑，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后來張媽來，孟葭應句來了，丟下蓮蓬起，邁了一格灰白瓦臺階，又站住，“鐘先生，六榕寺求姻緣很靈的，你可以拜一拜。”

孟葭說這話，是猜想鐘漱石到了適婚年紀，完全出于好心。

可鐘漱石仿佛并不領，他的神雖沒多大變化，但影昏茫里，孟葭看見他略皺了下眉。

鐘漱石冷冷淡淡的，“礙于份，我一向是只觀不拜。”

孟葭不是很懂，但張媽把拉走了，一路小聲說，“好啦，他們這種人，不好燒香的，至不能當著人。就連他家老夫人，去上香都是提前打好招呼，廟宇里閉門一日。被人知道了，要被說是大搞迷信活，罪名不小的。”

盛夏天的凈寺中，曲水禪意，紅蓮落去故。孟葭弄不明白，張媽口中的他們這種人，究竟是哪一種人。

但憑直覺，猜想，大概是門道很多的人，深不可測的那一類。

后來到了北京，才更深刻地領悟到，在心目中有大雅之風的鐘漱石，是早已被命運蠻橫無理的，一刀切斷在狹仄又平庸的世界之外，本不在同一個階層的人。

鄭廷一路從藏經樓找過來，累得扶桌笑，“漱石，撂下一大幫人，你在這兒避著呢？”

等他勻了氣，抬頭時，孟葭的白擺著墻，輕盈地旋過去。

鄭廷喔了句，“敢有佳人作陪，難怪你不愿起。”

鐘漱石也不知自己，是從什麼地方生出來的氣。就像方才，不曉得該怎麼答了，破天荒的，拿家世來說事兒。

想他在北京的時候，也未曾用這樣的句式，和幾個人說過話。都是遵照老爺子的吩咐，凡事但求一個謙和低調。

他的祖父鐘文臺，最常放在邊的話就是，雖在富貴中，但求時十之一，丟時十之九。

鐘漱石悶聲，“你沒聽見嗎廷叔？牙尖利的佳人，讓我自去求姻緣。”

眼見鄭廷啞然，他又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歲數有這麼大？已經潦倒到，要靠菩薩保佑才能婚？”

鄭廷覺得有點意思。

眼前四平八穩的公子哥兒，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這般言辭激烈過。

鄭廷清了清嗓，“也許孟小姐只是隨口一提。正常社用語而已，都沒當回事兒，你這麼較真，落了下風了，鐘先生。”

*

孟葭臨去北京前夜，張媽在房里，對著三四個大行李箱，點了大半夜，大到錄取通知書、護照和份證，小到常蓋的一床薄毯，都事無巨細的，替歸攏好。

黃梧妹上了歲數，彎不下腰，只負責皮。

“住宿舍里，和室友們搞好關系，能讓的讓一步，別跟人吵架。”

“學業上不能松勁，心思不要野，別以為山高皇帝遠了，外婆管不了你。”

“還有最重要的，你打小就弱，別貪涼吹風的，明唔明啊？”

這些話，黃梧妹反反復復說過多次，孟葭都背會了，撐著頭坐在圓桌邊，無聊地扯穗子消悶，說知道了。

黃花梨木桌面上，的手機在震，來電顯示——鐘先生。

“您好。”

孟葭的聲調，過失真的聽筒過來，沒失卻多靈，同那日在寺中長談時，一般無二的宛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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