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不是個好年頭。
燕國八月有洪災,楚國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還在九月中,竟就霜降了。
庶人都知道,九月降霜,寒氣冷得早,稻子還尚未收呢,就全都枯在了地里。(如唐代白居易的《杜陵叟》中便寫道,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皆青乾)
因而不止北地的黍稷顆粒無收,這一年南國的稻谷亦是一無所獲。
當真是兇年歲,五谷不登。
但戰爭可不等人吶,公子許瞻一來,便與海上來的援軍前后夾擊,三面包抄,給了楚軍當頭一擊。
這一戰打得楚軍丟盔棄甲,大潰而逃,損兵折將總有數萬人,迫得楚軍退回漢水南岸,一時雙方以漢水為界,南北對峙。
打了勝仗,軍心大振,平陵郡守忙不迭送來了幾十只牛羊犒軍,還邀公子許瞻去郡守府中歇息,那人一心要斬殺謝玉,怎肯離開大營半步。
江漢湯湯,不見盡頭,燕軍的大營也延綿數十里,遠遠去,火把的與天上的星子連在了一起,分不出哪里是火把,何是星子。
公子許瞻不在中軍大帳,與他的將軍謀士們在一飲酒。
魏夫人也在,魏夫人端坐在那人一旁,段婀娜,似小鳥依人。即便戴著冪籬,亦掩飾不住那絕代的風華。
小七便在一旁侍奉著,聽著柴火堆燒得噼里啪啦作響,也瞧著羊滋啦滋啦地冒著油花。
并不知道如今的公子許瞻待魏夫人怎樣,說好,也沒有那麼好。說不好,但也總比待好。
這一晚將士們吃的是烤羊,喝的是羊湯,飲的是烈酒。整個大營都熱熱鬧鬧,將軍們一同唱起了激人心的戰歌。
豈曰無?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將軍們抱著酒罐暢快地飲,但那人的吃相向來十分優雅,他是王室公子,一出生便是金尊玉貴,因而即便是此時這般令人振的時刻,他亦是慢條斯理,風姿翩翩。
烈烈的篝火映得那人面生紅,那人小酌一口,沖一旁的魏夫人道,“給你哥哥手書一封,告訴他今日平陵大捷。”
魏夫人眼波盈盈,冪籬雖遮住了的半張臉,但從那彎彎的眉眼中,仍舊能看出婉溫順地笑,“是,魏燕一家,哥哥知道夫君打了勝仗定然歡喜,也必定守好后方,不使夫君憂心。”
是了,魏燕一家親。
在外人看來,他們夫妻二人言笑晏晏,十分和。
br> 眾將大笑,一齊舉杯高呼道,“魏燕一家!魏燕一家!魏燕一家!”
但若軍中有魏國的細作,那關于魏夫人的消息想必也會很快就傳到了魏宮里去。
那人含笑點頭,魏夫人輕輕一偎。
你瞧,不鬧騰的魏夫人,也是香溫玉,我見猶憐。
哦,還有什麼,總覺得魏夫人的聲音與從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小七垂眸為那人斟了酒,記得就在七月大戰前夕,就在那極的山坳里,也曾與蘭臺的將軍們一同烤小羊,那時候將軍們唱的也是一樣的戰歌,那時候與公子許瞻一同飲了酒。
那一夜如今夜一般,長空萬里,月無垠,有一天的星子閃爍。
一樣的松風水聲,一樣的嬋娟可,但今夜陪在公子許瞻邊的人不是小七。
恍然聽見那人低笑,“你醉酒時,膽子極大。”
抬眸去瞧,卻見那人的眸向天際,不知在與誰說話。
九月的風在漢水之畔烈烈作響,篝火旁的將士們鬧哄著烤羊分,很快便把那人的聲音了下去,便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過那樣的話。
大約是聽錯了吧。
環顧周遭,在這滿營的將士之中,各有各的同伴,也各有各的歡喜,唯形單影只,是個多余的人。
小七素來不是個湊熱鬧的,這便起了退到一旁,尋了個人寂靜的地方落座,這一夜的熱鬧與格格不。
燕人大勝,便是楚軍大敗,沒什麼特別歡喜的,也沒什麼特別難過的,心里百般的滋味,分不清到底是歡喜多一些,還是難過更多一些。
便就坐在月下階上,怔怔地出著神。
眼前忽地冒出了半條烤得焦香的羊,在火下兀自冒著亮的油花,“給!”
是的朋友裴孝廉,此時正呲著牙,“早看見你過來了!”
他還端來了一碗熱羊湯,提了一壺烈酒,在一旁坐了下來,聒噪地說著話,“大軍打了勝仗,你不高興?”
小七應付一句,“高興。”
裴孝廉便扭著頭盯著,“姑,你有一點兒高興的樣子嗎?”
小七別過臉去,不理會那莽夫,也不知道怎麼,莽夫一來,竟使鼻頭一酸。
你瞧,還有人在惦著,那小七便不是一個多余的人。
那莽夫不解心中所想,遞來酒壺,還嘿嘿笑問了一句,“怎麼,為你那個大澤君傷心呀?”
小七瞪了他一眼,“裴孝廉,你說兩句吧。”
那莽夫再不敢接茬,只是嘿嘿笑著,揚手勸道,“吃吧吃吧,不說了,吃吧吃吧。”
狠狠撕了一口烤羊,在口中用力嚼著,嚼完了再往里猛地灌了一口酒。
燕國的酒可真烈吶,一口,這一整個腔都火辣辣的,端端辣進了腹中,嗆出了淚來。
小七問,“喝得酩酊大醉,公子就不怕楚人夜里襲?”
裴孝廉滿不在乎,“怕什麼,楚人被打得屁滾尿流,灰頭土臉地逃回了南邊,哪還有膽子再來夜襲我燕軍大營?裴某借他一百個膽子!”
也是。
聽將士們說,平陵這一役,斬殺了楚軍兩萬人余,繳獲了馬匹資無數,只怕楚軍要緩上好一陣子才能重新整軍備戰了。
月下的慶功仍在繼續,孤軍戰已久,勞師遠征也已許久,如今打了個勝仗,是該好好地放歌縱酒,開懷暢飲了。
裴孝廉還說,“就連你那大澤君,只怕都要被押回郢都問罪。”
小七聽不得這個,把羊和酒罐一腦兒全都塞回了裴孝廉懷里,凝著眉頭道,“裴孝廉,閉上你的。”
裴孝廉擎著半條羊,死皮賴臉道,“姑,你再吃點兒啊!”
小七狠狠瞪他,“小心我敲掉你的牙,你與魏夫人一樣!”
那莽夫這才消停下來,已走出了好幾步,還聽見那莽夫在背后嘀咕,“不吃,湯不喝,還不讓人說了”
心里憂著謝玉,悶悶地回了自己的小帳,卻也沒什麼可做的。
不打算再去中軍大帳礙眼,早早地盥洗完就準備歇下了,誰知道才打發走一個莽夫,又來了一個魏夫人。
魏夫人是特意繞道來與閑話,戴著冪籬的人是得意的,說,“你看見了吧,什麼是‘魏夫人’,只要魏國在,我就倒不了。這是我命里帶的,是你搶不走的。”
魏夫人還說,“公子是個眼里不進沙子的人,你呀,你瞧瞧自己的臉,你總不會以為公子看見你這樣的臉還會與從前一樣。他看見了你的臉,必會想起謝玉來,也就會想起你和謝玉在城門前摟抱,丟了他的臉面。公子不說,但他心里是過不去這個坎兒的。”
小七冷聲回道,“沈淑人,你靠我的模樣活著,沒
什麼好得意的。”
魏夫人掩笑起,“誰說我靠的是你的模樣?姚小七,我活到現在,憑得是我的母家和自己的腦子!”
說的并沒有錯,沈淑人是個有腦子的。
母家的仰仗和自己的腦子,這兩者缺一不可。
但凡了一樣,沈淑人都要在十七年三月的雪地里凍一塊冰尸。
小七睨著冪籬,“沈淑人,護好你的牙,出去。”
沈淑人笑個不停,如三月的春雨輕敲在銀鈴之上,笑出清清脆脆的聲響來,笑完了索一把掀起了冪籬。
啊。
魏夫人的兩排貝齒整整齊齊,那曾經被衛太后的棺槨磕掉的兩顆門牙,如今已經鑲嵌好了。
笑著來,如青蔥般的指尖輕輕敲擊了自己的新門牙,“你瞧瞧呀,請匠人做的,這可是極好的東海珍珠,你大約是連見都沒能見過的,可能瞧出個異樣來?”
竟把牙修好了!
珍珠竟做出了牙來!
難怪適才在篝火旁聽的聲音與先前不一樣了,是了是了,不風了,自然不一樣了。
行軍艱苦,從何尋來的匠人,又從何尋來的珍珠,誰又知道。
這魏夫人可真是拼勁了力氣,費盡了心思。
沈淑人還說,“有時候真可憐你,你是這輩子都做不了蘭臺的夫人了!若公子不棄,果真使你有了孩子,卻也是個無名無分的。你想想,姬妾生的孩子,能有什麼前途?”
沈淑人的話沒有一句是中聽的,卻也都句句在理。
但小七。
但小七絕不做人姬妾。
這一路來一直都被刻意回避的問題,卻因了沈淑人的話被提到了明面上來。
是了,只要魏武王在,只要魏公子在,魏夫人就不會倒下的,也不會走上阿拉珠的老路。
的舅舅和大表哥是多麼厲害的人,那老小的羌王怎配與他們相提并論。
母家的力量,在這一刻淋漓盡致。
“沒有!”沈淑人自顧自大笑起來,“謝玉吃了敗仗,是要掉腦袋的,可還會帶你走?姚小七,你就是做姬妾的命!”
小七生了惱,一把將沈淑人撲在下,掰開的,“多多舌,先敲掉你的牙!”
是!
要不了沈淑人的命,也要先拔了沈淑人的珍珠牙!
任在這里巧舌如簧,橫生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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