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中一般。一陣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奔馳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彆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裡的一幽深的地堡中。這裡於夜之海的最深,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芒中搖曳,他們的軀隻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發和白須像銀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翼地把畫掛到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乾,這樹百年長後,它的樹乾就是一大卷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乾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會發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默斯肯的狼的耳做的。這幾罐料也都來自赫爾辛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蝙蝠的;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在一場彩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麵上。畫麵漸漸被彩填滿,一片紛繁迷的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彩的迷宮中遊走,仿佛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王子在旁邊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麵上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催眠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粼粼的水麵被凍結一樣,所有的塊都有了聯係,所有的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很快變得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麵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的王冠,穿華麗的禮服,但表大不相同,國王的目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麵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懼,就像看到自己最親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裡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裡,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出的凹印,但他的軀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麵畫王後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後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回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隻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後畫到畫裡了。”
“你把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後的寢室裡,王後消失了。在那張床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的餘溫,床單上還有出的凹印,但的軀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麵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到角落不住地抖著,與黑暗融為一。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大臣們比危險。當然,隻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頭發和汗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的門。從床上起,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
寬姨是珠的媽,一直照顧長大,公主與建立的親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後。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麵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隻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出他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發和白須像銀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鬥篷上滿是塵土,靴子覆滿泥,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麵和傘柄都是烏黑,每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明的石頭做的,有一定的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麵幾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傘支撐起來,隻有讓傘不斷轉,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隻是雙手抓了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後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
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乾什麼?你是馬戲團的小醜嗎?”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後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
老者進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
“我是赫爾辛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了,我的公主,那糟了!”空靈畫師長歎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
“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麵就沒了,人變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
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王宮外的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
空靈畫師接著說:“隻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隻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乾,樹乾已經刮了外皮,出白花花的紙卷來。寬姨和公主從樹乾紙卷上出一段紙,紙麵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平,但不管怎樣努力,隻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隻有赫爾辛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隻有一塊,讓針眼走了!”
“這紙用彆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隻有用赫爾辛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平,我本來是希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默斯肯,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鬥,隻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的!”
“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
寬姨轉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鋥亮的熨鬥進來了。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鬥在地板上住紙的一角,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鬥紙,隻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鬥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曆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和植畫到畫裡。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烏黑,既能在深海潛遊,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遊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量殘骸,製了這把傘。傘麵是用淵龍的翼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竹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複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麵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任何異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隻能這樣打開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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