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對這回答已經很滿意，又埋頭做起針線活兒來。但葉文潔卻心緒起伏，放下書，躺到溫暖的炕麵上，微閉著雙眼，在想象中去這間小屋周圍的整個宇宙，就像油燈將小屋中的大部分沒於黑暗中一樣。然後，將大心中的宇宙置換過來。這時，夜空是一個黑的巨大球麵，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麵上鑲著無數的星星，晶瑩地發著銀，每個都不比床邊舊木桌上的那麵圓鏡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個方向延到很遠很遠，但總是有邊的。這個大平麵上布滿了大興安嶺這樣的山脈，也布滿了森林，林間點綴著一個個像齊家屯一樣的村莊……這個玩盒般的宇宙令到分外舒適，漸漸地這宇宙由想象變了夢鄉。

在這個大興安嶺深的小山村裡，葉文潔心中的什麼東西漸漸融化了，在心靈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楊冬出生後，在紅岸基地，時間在張和平靜中又過去了兩年多。這時，葉文潔接到了通知，和父親的案件都被徹底平反；不久之後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說可以立刻回去工作。與信同來的還有一大筆彙款，這是父親落實政策後補發的工資。在基地會議上，領導終於稱為葉文潔同誌了。

葉文潔很平靜地麵對這一切，沒有激和興。對外麵的世界不興趣，寧願一直在僻靜的紅岸基地待下去，但為了孩子的教育，還是離開了本以為要度過一生的紅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葉文潔充滿了春天的覺，“文革”的嚴冬確實結束了，一切都在複蘇之中。雖然浩劫剛剛結束，舉目去一片廢墟，無數人在默默地著自己的傷口，但在人們眼中，未來新生活的曙已經顯現。大學中出現了帶著孩子的學生，書店學名著被搶購一空，工廠中的技革新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科學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層神聖的環。科學和技一時了打開未來之門的唯一鑰匙，人們像小學生那樣真誠地接近科學，他們的鬥雖是天真的，但也是腳踏實地的。在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上，郭沫若宣布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這是瘋狂的終結嗎？科學和理智開始回歸了？葉文潔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直到離開紅岸基地，葉文潔再也沒有收到來自三世界的消息。知道，要想收到那個世界對那條信息的回答，最要等八年，何況離開了基地後，已經不備接收外星回信的條件了。

那件事實在太重大了，卻由一個人靜悄悄地做完，這就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虛幻越來越強烈，那件事越來越像自己的幻覺，像一場夢。太真的能夠放大電波嗎？真的把太作為天線，向宇宙中發過人類文明的信息嗎？真的收到過外星文明的信息嗎？背叛整個人類文明的那個清晨真的存在過？還有那一次謀殺……

葉文潔試著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過去——竟然幾乎功了，一種奇怪的自我保護本能使不再回憶往事，不再想起與外星文明曾經有過的聯係，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回到母校一段時間後，葉文潔帶著冬冬去了母親紹琳那裡。丈夫慘死後，紹琳很快從神錯中恢複過來，繼續在政治夾中求生存。跟形勢高喊口號，終於得到了一點報償，在後來的“複課鬨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講臺。但這時，紹琳卻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與一位迫害的教育部高乾結了婚，當時那名高乾還在乾校住“牛棚”勞改中。對此紹琳有自己的深思慮，心裡清楚，社會上的混不可能長久，目前這幫奪權的年輕造反派本沒有管理國家的經驗，現在靠邊站和迫害的這批老乾部遲早還是要上臺執政的。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次賭博是正確的，“文革”還沒有結束，的丈夫已經部分恢複了職位，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級。紹琳憑著這個背景，在這知識分子重新得到禮遇的時候，很快青雲直上。在為科學院學部委員之後，很聰明地調離了原來的學校，很快升為另一所名牌大學的副校長。

葉文潔見到的母親，是一位保養得很好的知識形象，毫沒有過去磨難的痕跡。熱地接待了葉文潔母，關切地詢問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驚歎冬冬是多麼的聰明可，細致微地對做飯的保姆代葉文潔喜歡吃的菜……這一切都做得那麼得，那麼練，那麼恰到好。但葉文潔清楚地覺到們之間的隔閡，們小心地避開敏的話題，沒有談到葉文潔的父親。

晚飯後，紹琳和丈夫送葉文潔和孩子走了很遠，副部長說要和葉文潔說句話，紹琳就先回去了。這時，副部長的臉一瞬間由溫暖的微笑變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煩地扯下一副麵，他說：

“以後歡迎你帶孩子常來，但有一條，不要來追究曆史舊賬。對於你父親的死，你母親沒有責任，也是害者。倒是你父親這個人，對自己那些信念的執著有些變態了，一條道走到黑，拋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讓你們母了這麼多的苦。”

“您沒資格談我的父親，”葉文潔氣憤地說，“這是我和母親間的事，與彆人無關。”

“確實與我無關，”紹琳的丈夫冷冷地點點頭，“我是在轉達你母親的意思。”

葉文潔回頭看，在那座帶院子的高乾小樓上，紹琳正開窗簾的一角向這邊窺。葉文潔無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

葉文潔多方查訪當年打死父親的那四個紅衛兵，居然查到了們中的三個。這三個人都是返城知青，現在們都沒有工作。葉文潔得知們的地址後，分彆給們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約們到當年父親遇害的場上談談。

葉文潔並沒有什麼複仇的打算。在紅岸基地的那個旭日初升的早晨，已向包括們在的全人類複了仇，隻想聽到這些兇手的懺悔，看到哪怕是一點點人的複歸。

這天下午下課後，葉文潔在場上等著們。並沒有抱多大希，幾乎肯定們是不會來的，但在約定的時間，三個老紅衛兵來了。

葉文潔遠遠就認出了那三個人，因為們都穿著現在已經很見的綠軍裝。走近後，發現這很可能就是們當年在批判會上穿的那服，服都已洗得發白，有顯眼的補丁。但除此以外，這三個三十左右的人與當年那三名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已沒有任何相似之了，從們上消逝的，除了青春，顯然還有更多的東西。

葉文潔的第一印象就是，與當年的整齊劃一相比，們之間的差異變大了。其中的一人變得很瘦小，當年的服穿在上居然還有些大了，的背有些彎，頭發發黃，已顯出一老態；另一位卻變得十分壯，那服套在笨的上扣不上扣子，頭發蓬，臉黑黑的，顯然已被艱難的生活磨去了所有的致，隻剩下魯和麻木了；第三個人上倒還有些年輕時的影子，但的一隻袖管是空的，走路時來去。

三個老紅衛兵走到葉文潔麵前，麵對著站了一排——當年，們也是這樣麵對葉哲泰的——試圖再現那早已忘卻的尊嚴，但們當年那魔鬼般的神力量顯然已然無存。瘦小人的臉上有一種老鼠的表，壯人的臉上隻有麻木，獨臂人的兩眼著天空。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壯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麵，過去的事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瘦小人說，的聲音尖尖的，仿佛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神上。”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懺悔了？”壯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懺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人說。

壯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簽過名，從大串聯、大檢閱到大武鬥，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鬥隊’和‘東方紅’，我們經曆過紅衛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鬥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衝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隻手被坦克子碎了，當時和骨頭在地上和了泥——那年我才十五歲啊。”

“後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壯人揚起雙手說，“我們四個，兩個去了陝西，兩個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困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意氣風發呢，可日子久了，乾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服都洗不；躺在雨的草屋裡，聽著遠的狼，慢慢從夢裡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僻壤裡，真是天天不語，地地不應啊。”

獨臂人呆呆地看著地麵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兵戰友，或是武鬥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衫破爛，一樣的滿塵土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壯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孩兒，在黃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隊裡的羊衝走了幾隻，隊支書就衝知青們喊：革命小將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於是，紅靜就和另外三個知青跳下河去撈羊，那時還是淩汛，水麵上還浮著一層冰呢！四個人全死了，誰知是淹死的還是凍死的。見到他們首的時候……我……我他媽說不下去了……”捂著臉哭了起來。

瘦小人流著淚長歎一聲，“後來回城了，可回來又怎麼樣呢？還是一無所有，回來的知青日子都不好過，而我們這樣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前途，什麼都沒有了。”

葉文潔徹底無語了。

獨臂人說：“最近有一部電影，《楓》，不知你看過沒有？結尾，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死於武鬥的紅衛兵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他們是什麼？大人說：是曆史。”

“聽到了嗎？是曆史！是曆史了！”壯人興地對葉文潔揮著一隻大手說，“現在是新時期了，誰還會記得我們，拿咱們當回事兒？大家很快就會忘乾淨的！”

三個老紅衛兵走了，把葉文潔一個人留在場上，十多年前那個雨霏霏的下午，也是這樣孤獨地站在這裡，看著死去的父親。那個老紅衛兵最後的一句話在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

夕給葉文潔瘦弱的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在的心靈中，對社會剛剛出現的一點希像烈日下的水般蒸發了，對自己已經做出的超級背叛的那一懷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宇宙間更高等的文明引人類世界，終於為葉文潔堅定不移的理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