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城南的鐵匠鋪後院,沈連翹一麵坐在木樁上吃冰糖葫蘆,一麵看熱鬧。
多虧幾個師兄力氣大,把這調皮搗蛋的孩子扛在肩上,丟到這裏任憑沈連翹發落。
的懲罰很簡單。
既然炸爛了夫子的鍋,就做一口一模一樣的。
不罰,不賠錢,搞壞了什麽賠什麽,看看件兒的金貴,看看萬事萬的來之不易。
這孩子先前還大喊自己的名字。
“你出門打聽打聽,小爺我表字元濟,我爹是魏……”
話還沒說完,就因為看到了通紅的鐵爐,瞪大眼睛來了興趣。
做一口鐵鍋,總共有十二道工序,要錘打三萬六千次。
鐵匠收了沈連翹的銅板,很樂意自己有一個幫手。
於是這個姓魏名元濟的爺,先是樂嗬嗬看鐵匠裁剪鐵板,忍不住這裏那裏,很快就上手幫起忙來。
不過在過火做把手時,魏元濟一縷頭發被火點著,嚇得他立刻說不幹了。
“你不幹?”沈連翹道,“我就把你賣到這裏,鐵鏈子拴住,沒日沒夜打鐵。”
“你敢?”這一次怯生生的,帶著懷疑。
“我有什麽不敢的?”沈連翹道,“大丈夫做事豈可半途而廢?你是不是男人?”
魏元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所以著頭皮回去了。
過三道火,他的手被燙出泡,是咬著牙沒有吭聲。
做完把手後要打底勺、火爐鍛造、餾火鍛打,魏元濟提不重錘,鐵匠特意遞給他一個小些的。他錘到胳膊酸汗流浹背,頭發蓬蓬披散下來,一臉黑灰。
“做……好了……吧?”看著型的鐵鍋,魏元濟哆哆嗦嗦地問。
“沒呢。”鐵匠搖頭道,“還得摳皮、打荒、來回過四遍冷,等打錘花以後剪沿兒打磨,才算好。”
魏元濟一,差點癱在鐵爐旁。
“你當這鐵鍋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沈連翹在一邊哼聲冷笑,含著吃完的冰糖葫蘆道,“你炸的那個,就是這麽做出來的。”
總共三個時辰,暮四合時,鐵鍋才算做好。
魏元濟已經拎不鐵鍋,沈連翹也不幫他提,弄了繩子綁住鍋耳朵,掛在魏元濟脖子上。
回到夫子家,迎出來的不有師母,還有魏嗣夫婦。
這夫妻倆眼見孩子出去一天沒回來,找到了這裏。
聽說沈連翹把魏元濟帶走了,魏夫人掌說好,最好把他一次打乖巧了,省心省力。
待看到完好無損的兒子脖子裏掛著鐵鍋,滿臉黑灰出現,魏夫人不由得掩笑起來。
“父親,母親,”魏元濟撇撇,勉強忍住大哭一場的衝,躬道,“兒子給夫子做了一口鍋。鍋難做,以後再也不炸了。”
因為彎腰,那口鐵鍋從後背上墜落到他前,幾乎把魏元濟帶倒在地。
“瞧這孩子!”師母連忙把鍋取下來,左右看看,“是你做的?”
“貨真價實。”沈連翹在魏元濟後抱臂道,“學生看著他做的。”
是看著,不是迫。
說完對魏嗣夫婦屈膝施禮道:“師弟炸爛了夫子的鍋,心中愧疚,去做了一口鍋賠給夫子。回來晚了,魏大人著急了吧。奴家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這孩子是魏大人的小公子。多有得罪。”
“不著急。”魏嗣打量了一眼兒子。
他才不相信這兔崽子願意親自做鍋呢。
但兒子被修理這樣,倒正合心意。
沒想到還能這麽管教孩子,魏嗣心裏想著,該兒子把家裏被他推倒的茅房砌起來。
魏夫人早就滿麵笑容地拉住了沈連翹的手。
“辛苦沈姑娘陪著犬子,我這一看到你,就覺得滿心歡喜。沈姑娘今年十六歲了吧?可有婚配?我給你說呀,這京都的適齡男子,我可都認識……”
魏夫人熱地說起話,怎麽也說不夠。魏嗣隻好親自帶著兒子,把鍋送到屋裏去。
這口鐵鍋可真沉,魏嗣了兒子脖子裏的勒痕,真希他早日長大,有個這麽厲害的媳婦把他管住。
等魏嗣辭別夫子,帶著兒子出來,魏夫人仍舊在滔滔不絕。
“趕明兒你一定要到我府裏去,你得跟我講講,如果家裏有人賭博,該怎麽治他。”
賭博,恐怕說的是魏元濟在學堂設賭局的事。
魏元濟的耳朵立刻豎起來。
“這個好辦,”沈連翹笑得跟菩薩似的,說出的話卻像霹靂落下,“就以這賭徒下注,輸了賭局,可以讓對方割他一塊吃。他也知道知道,什麽做‘十賭九輸’。”
割?
魏元濟雙發差點跌跪下去,魏嗣揪住他的領,勉強穩住他的子。
“好辦法!”魏夫人歡天喜地地點頭道,“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你怎麽沒有想到?
魏嗣膽戰心驚地想,因為你是個正常人吧。
魏夫人唯恐忘記,重複了好幾遍沈連翹說的話。一麵重複,一麵斜睨兒子。魏元濟垂頭喪氣地跟著父母,乖巧得像是路邊跟回家的小狗。
魏家人終於離開,沈連翹也同師母告別。
“大夫來過了吧?”問道。
“連翹,多謝你。”師母握住沈連翹的手,聲音哽咽。
如果沒有這個姑娘,即便北地傳來捷報,皇帝也不會放人的。
師母總覺得他們沒有做過什麽,沈連翹卻付出太多。
“是老天爺不忍心看著夫子苦,”沈連翹道,“夫子他一生勤勤懇懇教書育人,於大周有功,於百姓有恩。”
師母咽下淚水,點頭道:“你以後要常回來。”看到沈連翹脖頸裏掛的玉雁,又含笑道:“帶他一起來。”
沈連翹走出夫子的宅院,向後看了一眼。
仿佛看到那個從夫子手裏接過一顆蛋黃,囫圇吞下的自己。
若不是夫子和師母的救濟,或許早就死了。
真好,如今自己長大了,而且有力量回報他們的恩。
世子府裏,每個人都忍不住出笑容,除了嚴管家。
他不似平時那般悠閑自在。
坐在家中,枯等第二日的軍邸報。
好在第二日完整的軍傳到,說世子劉瑯率軍突襲匈奴單於營帳,殺單於,瓦解匈奴主要兵力,北地大捷。餘下隻需要追擊匈奴,把他們趕出漠北,便可班師回朝了。
同文書一起送來的,還有北部大將軍衛燃關於戰事詳的呈報。
這下再無疑慮。
龍大悅,皇帝決定犒賞征北軍,晉封劉瑯為魏王,命其擊退匈奴,鎮守北疆。
“魏王”這個封號雖然遠不如“晉王”“秦王”等尊貴,但作為皇室旁支,能得此晉封,也足以表明陛下隆恩浩了。
沈連翹這才鋪開信箋,給東家寫信。
寫了很久,也寫得很專注。
以至於丞相府的二小姐推開的房門,沈連翹都沒有發現。
蔚然看著滿地糟糟的紙團,再看看坐在幾案後神慌的沈連翹,嘟起小搖頭。
“嘖嘖,”撿起一個紙團道,“我來恭喜你家世子爺榮遷,沒想到你在這裏——”
“不準看!”沈連翹從幾案後跑過來,一把搶過紙團。
“給郎寫信呢?”蔚然把鏤空鳥紋手爐放下,笑瞇瞇道,“是不是不會寫字?我會呀,來來來,我給你代筆。”
說著果然走到幾案後,重新鋪開一張平整的紙,拿起筆道:“就寫——妾思君兮不見君,念君子兮,實勞吾心。小心肝呀吾的郎君……”
沈連翹也不管蔚然說些什麽,任寫完,再把推出門外。
“大小姐稍等,”道,“我就按你寫的,謄抄一遍。”
蔚然笑著坐在秋千上,晃悠了沒多久,就見沈連翹出來。
把信到一個護衛手裏,囑咐護衛送到宜驛站,給周長安。看那珍重小心的樣子,好像寫了千言萬語。
蔚然對沈連翹挑挑眉道:“果然,謄抄比自己寫,快多了吧?”
沈連翹橫了一眼,把蔚然往旁邊,也坐在秋千上。
“他快回來了。”沈連翹歪過頭靠在蔚然肩膀上,樂滋滋道,“我每天都向菩薩許願,求菩薩保佑他平安回來。菩薩真厲害。”
蔚然抬起手臂,攬住沈連翹道:“是他厲害。”
雖然不在戰場,也該知道那裏刀劍影、流河的可怕。隻有最英勇無畏的人,才能活下來。隻有運籌帷幄的人,才能帶著部將決勝千裏。
們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沈連翹輕聲道:“他是很厲害。”
冬日的風有些涼,雪落了。
征北軍營帳,幾位將軍和校尉們坐在一起,開懷暢飲。
“本王敬兄長一杯!”
晉王劉禮舉起酒杯,對孔佑揚聲道。
自軍中,孔佑滴酒未沾。
今天是個好日子,可以喝一點了。
劉禮一飲而盡,眼底泛起細碎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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