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錘定音了。
一錘定音了,金相絕反倒不慌張,也不傷心了。是個你無我就無義的主,消息一確定就去找司七,這次不哭不鬧,冷靜地聽他昨晚想出來的辦法。
司七那邊,則是昨晚把攢下的錢算清楚了,也趁著白天把車打聽清楚了。他說明早六點,城外有一趟去廣州的長途客運,先前那個被欺負跑的學徒就是廣州人,和他說過許多廣州的事。那是個好地方,或許比上海更好,他們明早可以出發。他們十二歲來了上海,什麼都不會也能活下來。如今十六歲再去廣州,他上有盤纏,有學徒的手藝,他照樣能活下來。
金相絕點頭,一點遲疑都沒有。可回家收拾行李前,還是忍不住問:“那我弟弟怎麼辦呢?”
司七疑:“你弟弟病死了,和我有什麼干系?我只顧你就夠了。”
他是個冷心冷肺的人,哪怕同一個屋檐生活過,說起生死也漠然,他只是對金相絕不同罷了。他也沒有對金相絕說,他是舅舅擔保進來做學徒的。如今要跑了,他舅舅得倒賠師父一大筆錢呢。
兩個人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金相絕回家里收拾行李。
那晚夜極深,霧氣濃重,月灑在地上像下了霜。在這一片寂靜中收好了行囊,打開房門,舅舅在隔壁鼾聲如雷。躡手躡腳地走到堂廳里,剛準備邁出門檻,后傳來了一聲“姐”。
的心直落下去。
回過頭,門檻前面一個小小的人影,只比腰高些。長個子的時候東北還有家,塞北松柏,大雪年,家里沒過吃的。倒是弟弟,剛懂事就趕上戰,一口口地窩頭稀粥喂大,連個子都不長了。
那個小小的人影攥著拳頭,應當還在發燒,走路也搖搖晃晃。他搖晃著走到跟前,用自己的手攥住的手,把的手掌掰開,把自己的拳頭放上去。
再張開的時候,手心里是三顆糖。
“姐,你出門嗎?”弟弟聲氣地問,“這是我喝藥的時候媽給我的糖,我留給你了。”
金相絕不開口。
小孩子做事要夸,仰著頭追問:“姐,你怎麼不夸我?我以前給你糖,你都夸我的。藥好苦,我想著你喜歡,一顆都沒吃。”
想尖,想罵人,想把門窗砸碎,桌椅踢倒,再放把火燒了這個世界,但月照進來,只照亮臉上的冷漠。弟弟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兩步,囁嚅道:“姐,我回去睡了,我頭好疼,上也好疼。”
那個小影轉過,消失在黑暗里了。金相絕也轉過,一只腳邁出門檻,另一只腳跟著,然后坐在了門檻上。
把行李放下,拆開三顆糖,一口氣全放進了里。糖粘牙,咬了幾口就被粘得張不開,舌尖被苦得發麻,眼淚一滴滴落在服上,啪嗒,啪嗒。
第59章 第 59 章
◎荷花錯,年時(下)◎
【1936年, 上海】
司七那天沒有等來金相絕。
說過,不要等了,讓等的人, 最后都沒有回頭。他沒有讓等,但這一次, 不回頭的人了。
等到天大亮, 寂寥的街上人來人往,司七開始猜測是被什麼絆住了。他匆忙趕去住的弄堂, 弄堂前停著一輛黑轎車,他看到安安靜靜地跟著一個男人坐上了后座。
他去追車, 但他是個瘸子, 他追不上。弄堂里的人看他像看瘋子,他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 看著車卷起滾滾煙塵, 他轉過頭, 看人的目像是一頭發了瘋的野狼, 他沖那個躲在舅舅后面的人喊:“是你兒!”
沒有人回應他的質問。
司七回到了鐘表店, 師父甚至不知道他打算跑, 只當他早晨有事曠工,罰了他些工錢。他沒有再見過金相絕了, 剛進百樂門的舞, 都是不能外出的, 里面有人教們新世界的活法。
不在的時候,司七好像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荒山寺廟, 孤零零躺在雜草堆里, 沒有人牽掛他, 他也不牽掛別人。最好的時候, 他曾想過搬出閣樓,租一套自己的房子,再將金相絕接過來,而如今,他連這一點念想也沒有了。
他在店里干得年歲愈久,師傅管他也沒有以前那麼嚴。有時候晚上下了工,他就一路走去靜安寺,走到百樂門,在門口煙,待著。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他是沒有錢進去的,就只能在外面站著,一站就是大半夜。
終于有一天,他看到了。
穿了條開到大的紫紅舞,面上用金線釘進鱗似的亮片,踩高跟鞋,頭上歪戴一頂黑蕾紗的帽子。化了很濃的妝,睫漆黑而長,隔著很遠見對客人眨眼睛,像兩只黑的蝴蝶。
是送客人出來,客人們都穿著西裝,或大腹便便,或風流倜儻。司七站在黑暗里看著的笑容艷麗,心一點點沉下去。
但他還是每天都來。
偶爾能見到出來送客,大部分時間見不到。見不到他的時候,司七就站在路邊看那些去舞廳的人的派頭,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男人們站在門外煙與寒暄的樣子。他們煙的模樣與工人不同,將襯袖口微微拉起,出手腕上的表,手臂后側抬起一些,兩指在肩膀的高度舉著。師父曾說人要有派頭,他以前不懂,如今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派頭。有時候會聽到他們聊起百樂門里的人,閑話門里的規矩和八卦。間或又是哪個富豪開出高價想贖人,但百樂門并未松口——這任東家像個貔貅,手里培養的舞只進不出,怕是得最頭等的錢權背景,才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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