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不過哪里是我的故鄉呢?”金紅玫說,“我是難民,一打仗,就從東北逃去了北平。待了沒多久,又從北平逃去了上海,最后被家里人賣進歌舞廳,才來了這里。算了,或許我就是株野草吧,哪里的土地,也能長野草。”
陳元罡覺得像生于錦繡的花,卻說自己是無的野草。旅社門外又來了為抗戰募捐的華僑團,金紅玫一手夾著煙,一手在晾指甲,讓陳元罡把客人塞給的澳幣拿出去,以祝老板的名義。
金紅玫與陳元罡說話的樣子,和別的男人不同。或許是陳元罡年齡還小,腦海里生不出那些齟齬念頭,對好,也是當做對朋友的好。有一次金紅玫說近來總是半夜,陳元罡便每日從家里一份炒河,趁著夜送來長安旅社。日子一久,金紅玫腰圍漸漲,便私下兇他:“放些油吧!”
于是陳元罡干脆自己半夜來炒,放的油。不過他實在厭惡這道菜的味道,做了半年,進步有限。
戰況斷斷續續地來,華文報紙隔日由悉尼一家華文報社送達墨爾本,唐人街的男人們便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有人在想辦法籌款,有人義憤填膺,也有人說起風涼話。總是有新的面孔出現,也有舊的面孔忽然消失。在這新人舊人之間,陳元罡16歲了。
那日的晚飯,父母特意為他做了不是河的飯,陳元罡卻高興不起來。
或許是了其他西人學校的影響,陳元罡所在的這所華文學校,男孩子到了16歲,會被準許參加舉辦的兄弟舞會,每個人都要帶著舞伴前來。
陳元罡是沒有舞伴的,他一直猜測自己是他們學校最窮的學生。其余男生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隨著舞會時間漸近,時不時便來揶揄他:“元罡,你尋到舞伴了嗎?不然,我將我家中除草的工介紹給你吧!”
有一次問急了,他一時沖,口而出:“誰說我尋不到舞伴?我早已邀請好了!”
圍觀的哄笑聲從學校響到唐人街,吵得陳元罡心煩意,連那晚的炒河都做焦了。金紅玫吃得直皺眉,筷子一放——這怎的退步到比第一次還難吃了?
要走,陳元罡急忙道歉。金紅玫抱著手臂看向他,月照著一張因為沒填飽肚子而冷若冰霜、又艷人的臉。
陳元罡看了那臉一會兒,忽然有了主意。
金紅玫起初自然是不答應。
雖說來了國外落魄了,可當年也是百樂門的臺柱子,被一個臭未干的頭小子拉去舞會,算什麼樣子?可陳元罡似乎把當救命稻草,日日求,夜夜講。為了討歡心,連炒河的技都一日比一日進,到后來,甚至比他父母白日賣得更好吃。
金紅玫恨自己饞。真是要拴住人的心,先拴住人的胃。堂堂一個唐人街際花,為了一口宵夜,竟然遲遲說不出拒絕的話。陳元罡求求到舞會前夜,兩人坐在黑燈瞎火的旅舍大堂,他可憐地問:“金小姐,我都給你帶了一個月的炒河了。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呀?”
金紅玫低頭,看著陳元罡剛從唐人街盡頭端過來的炒河。
經過一個月的歷練,陳元罡這道菜已經做得河勁道,韭黃爽脆,分明泛著油,口卻毫不膩。金紅玫吃人短,眼見窗外月如水,終究還是不不愿地答應了。
“行,我去就是了,”說,“你去和祝老板說好時間,我要提前回房間打扮的。”
“你這樣去就很好看了。”陳元罡說。
“這樣怎麼夠?”金紅玫說,“你去上海問一問,我金紅玫和誰出去,誰不是全場最有面子的人。”
陳元罡年齡小,尚且不懂何為面子。等到第二天,他穿著不合的西裝進了長安旅社,看見金紅玫穿著那牡丹舞下了樓,頭戴一頂西洋帽,帽尖別了羽,帽檐垂下黑紗,紗下是一張珠寶氣的臉。
金紅玫說到做到。那一日,艷驚四座,而他了舞會上最有面子的人。他從沒參加過舞會,第一次下舞池,用的是在家練的生疏舞步。男人16歲,材還算不上拔節,金紅玫穿了高跟鞋,也沒比他低太多。他大著膽子摟的腰,到了因為連吃一個月宵夜而導致的繃。
“你胖了。”他誠實地說。
“呸。”金紅玫柳眉倒豎。
有換舞伴的環節,幾個覬覦許久的男同學一窩蜂似的涌上來。金紅玫翻了個白眼,手搭在陳元罡肩膀上,懶洋洋地說:“累了。”
對小頭沒興趣。陳元罡的面子是炒河給的,這幫人沒面子。
他識趣地扶著往外走,金紅玫邊走邊發牢:“當年在上海灘,我一支舞拍賣價格老高,能上座的都是名流富商。現在淪落到給你們這些愣頭小子做舞伴……”
陳元罡說:“我也能做名流富商。”
“你能賣炒河。”金紅玫說。
“我可以從賣炒河開始,”陳元罡說,“等有錢了,就開飯店,開酒樓。”
“你想法真多,”金紅玫把高跟鞋子掉,赤腳和他走在夜里,“要用船運泥土,要開酒樓,還要做名流富商。怎麼,祝你飛黃騰達,就一番大事業?”
“金小姐這樣的格,若是遇見契機,”陳元罡認真道,“也能就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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