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過樹葉，斑斑駁駁灑在地上，落下一個個斑，與樹影織在一起，明明暗暗煞是好看。院里的桂花開得早，此時已有了一馥郁香氣，襯得簡陋住突然像個樣了。

老叟帶著陸九萬走到原本該陶盛凌住的房間，推開了柴門：“你那兄長，一看就是貴人，怎麼瞧都不像能住我這破店的人。”

“嗯，老伯您還記得訂房間的人長什麼樣麼？”陸九萬示意唐惜福掏出紙筆記錄，“您說旁邊就有家大一些的客店，我不是說您這兒不好，就是跟您說的那樣，我那兄長矯得很，這講不通哇！”

“可不！”老叟毫不覺冒犯，“來訂房間的人吧，一仆役打扮，留在店簿上的名字陶潛。”

已經過了幾日，現今又是士子準備鄉試的時節，道附近的房間供不應求，原本安排給陶盛凌的房間始終沒閑下來，縱使留下痕跡，幾經打掃也抹掉了。

唐惜福里外轉了一圈，低了聲音道：“沒什麼特別的，為何選在這兒？”

陸九萬屈指敲了敲摻了草的土墻，并不算厚，彼此間隔音不太好，正可謂隔墻有耳。豁然轉走了出去，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咱們讓人給耍了。”

“什麼？”唐惜福大吃一驚，“楊駿有這膽子？”

“不是，不是楊駿，有人在用楊駿算計咱們。”陸九萬嘆息，“你說，一家簡陋的店和一家像樣的店，哪家迎來貴人，容易給人留下印象？”

唐惜福悚然一驚：“你說……”

“更何況陶盛凌進店就直奔程心念，跟吵了一架。”陸九萬指了指探頭探腦的老叟，“你瞧，我一提，人家就對上了。”

“可是為啥啊？”唐惜福不能理解，“除了暴了陶盛凌，還有什麼用？”

“野火燒岡草，斷煙生石松。”陸九萬閉了閉眼，“若非咱們被派了出來，按照原本的打算，是要審陶盛凌，問出長興教蟄伏地點的。”

一涼意順著腳下煙草蔓延上來，直沖腦門，唐惜福失聲道：“他們準備了埋伏？”

“或者，長興教沒打算蟄伏呢？”陸九萬容淡淡，“這案子離結束還早著呢！能把一個伯爺當卒子棄了，你說這潭水有多深？”

“那咱們……”

陸九萬低頭，腳碾著石子，小聲道：“我想回去。”

“咱們都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了。”唐惜福不想趟這潭渾水了，“要不算了吧！反正出了事老趙擔著。”

陸九萬扭頭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帶了冷意：“若是陶盛凌要保的車就是老趙呢？”

唐惜福瞳孔攸然擴大，眸中清清楚楚映出了陸九萬的影，他看見對方一張一合，吐出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話。

“你說，老趙急著結案，跟他欺君，有沒有聯系？”陸九萬頭著一碧千里的蒼穹，苦笑，“我早該想到的。若他沒問題，何必跟吳良在值房做戲騙我？什麼幫不想進宮的姑娘，那分明是他臨時編來遮掩‘欺君’之罪的。”

“可，可是，那也沒必要暴陶盛凌啊！”唐惜福心神激，聲音略微大了些，“原本凈慈寺后，咱們就可以……”

“不，知慧和王文和同一夜被殺。我當時并沒打算結案。”陸九萬冷笑了下，“我以前審過一樁案子。有個員，在家打死了妻子。為了遮掩罪行，他用棉被捂住尸，干擾仵作判斷死亡時辰。而后故意跑酒肆跟人打了一架，讓人記住他，得到了不在場證明。”

“他要的是不在場證明！”唐惜福豁然開朗，“他或許還犯了更重的罪！”

不知為何，愣大膽唐惜福驟然生出了名為畏懼的東西。他像一條莽莽撞撞竄進深海的魚，盡管看不見幽深海域里的敵人，卻敏銳察覺到了致命殺氣。

他張了張，想說放棄吧頭兒，您沒金箍棒，捅不破天。可他瞧著陸九萬冷峻的側臉，糾結了會兒，咕嘟把怯意混著口水吞下了肚。

勸什麼呢，若是能勸得住，就不是陸九萬了。

似是知他心中驚懼，陸九萬嘆了口氣，聲音冷然：“人可以貪，貪必有限；人可以退，退必有邊。縱使黑云蔽日，總有云破日出的一天。我們是那雙撥云手，若我們都退了，這日頭，就真難出來了。”

風吹桂花落，陸九萬踏著煙草走出了野店，抬眼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鄭錢花。

小小的姑娘是匆匆趕來的，淡綠上襦配蔥白下，俏生生的很襯。

“陸千戶。”鄭錢花走幾步，神焦急，“我爺爺的案子，您不管了麼？”

“啊，這個，白澤衛怎麼說？”陸九萬差點忘了鄭康安還在牢里關著。

“他們讓等。”鄭錢花聽說了陸九萬和白玉京早上那出鬧劇，心說不好，慌忙趕到白澤衛一問，果然鄭家命案暫時擱置了。

陸九萬有些為難，按之前的線索，鄭越應當是長興教的人，還牽涉得深；那麼鄭康安殺爺爺質就變了，不再是重罪，而是遭邪教迫害引發的自保行為。

而這，鄭錢花約是難以接的。

鄭錢花持生意多年，早練出了七竅玲瓏心，陸九萬稍一猶豫，就瞧出了不對：“這案子，可是有什麼？”

陸九萬微微頷首，引至僻靜，盡量委婉地解釋：“人眼看到的未必真，人耳聽到的也未必真，這案子，怕是得耗一段時間。”

“可是他，他親口承認了啊！您那日也聽到了的！”

陸九萬抬手止住的話頭，漫步到水渠，垂目著波粼粼的活水，淡淡道：“我時熱衷看斷獄文集，其中有本《折獄鑒》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說是并州曾有強盜作，疑犯認了罪，丟東西的人家也確認了罪犯，但是贓始終沒有尋到。直到當時的刑獄參軍發現了疑點，指出強盜另有其人。”

“《蘇瓊推盜》。”鄭錢花低聲道，“可是你們當時并沒有用刑，不是麼？”

“對。鄭姑娘，人并非只有在自到威脅時才會說謊。”陸九萬轉過來，注視著，耐心開導，“陸某斷獄多年，見過為孩子掩蓋罪行的母親，見過為父親獨攬罪責的兒子，公堂之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鄭錢花愣了下，機敏察覺出案件背后有巨虎視眈眈。咬了咬，不甘心地問：“那，那我能做些什麼？僅僅是等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