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死者為大，萬一從爺爺那里查出些什麼事兒，能不能不株連家人？”

審訊室里，鄭康安耷拉著腦袋，一開口就來了個石破天驚，“鄭家人不在京中，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陸九萬打發下屬去傳鄭越鋪子的掌柜，自己坐在旁邊聽唐惜福審問。

事已至此，鄭康安明白不說清楚是不可能了，但他倔頭強腦地要求白澤衛給他一個保證，其言其行耐人尋味的。

唐惜福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看戲看多了？按《大燕律》規定，除了謀逆大罪，一般不株連家人，這年頭哪還有……”

鄭康安渾一。

唐惜福心里罵了聲娘，火速坐直了子，嗓音都變了：“你認真的？！”

陸九萬豁然而起，萬萬沒想到查塊破石頭而已，竟然牽扯出了謀逆大案。

“其實，我也說不清他有沒有牽扯進去，到底陷進去多深，可……他臨終前真的不對勁。”年心里了太多話，恨不得一口氣全吐出來，“你們知道長興教吧？他一直都信，哪怕兩年前朝廷將其加進了‘邪教’名單，他依然信，還捐出積蓄助長興教渡過難關。我真的不懂，好好的日子不過，信什麼教啊！那話兒割了就是割了，它長不出來了，太醫都說沒辦法，他怎麼偏信長興教能行呢？今生功名就，正是該的時候，凈整些幺蛾子，信來世，為了積福連墓地都給賣了，多荒唐啊！”

長興教。

當初打擊太快，長興教迅速斷尾求生，陸九萬一直搞不清在京畿為他們保駕護航的是誰，沒料到時隔兩年，竟然出了苗頭。

宦群多數無后代和家人，得了權勢和財富除了自己樂外，總想著做點什麼讓自己來世過得舒服點；而更多的底層侍沒讀過書，就更容易跳坑了。因而這個群向來瞎信八信，什麼稀奇古怪的神靈崇拜都能刨出來。

倘若長興教給足了鄭越，再加上他家神奇的傳教手段，鄭公公眼往里頭送錢，甚至用自己的人脈大開方便之門，倒是不足為奇。甚至于，如果不是鄭越從司禮監退下來得早，兩年前陸九萬能不能干過長興教還兩說。

“原本我覺得吧，錢財乃外之外，人活著總得有點寄托，他信就信吧！可，今年初他把黑山會的墓地給賣了，我就火了呀，好一塊地，從選址到盯著工匠干活，都是我全程參與的，他自個兒也滿意，說賣就賣，半點不心疼。

“行，那是他賺的錢，我不能置喙，反正等他作騰了，我給他養老就是。左右我是他帶大的，給他養老送終是應該。結果……”鄭康安整理了下措辭，盡量避重就輕，“有次我陪他去寺里上香，他平常都打發我到逛逛，那天我錢袋找不到了，就折回去找他要，正好聽見他跟人談話。”

難得出宮玩樂的年，打扮得跟個富家兒郎似的，他嬉笑著靠近禪房，想要嚇一嚇爺爺。不過，嚇到的卻是自己。

清風吹落樹梢花朵，他聽到了令他異常恐懼的對話。

“我主何時降臨燕京？”這是鄭越蒼老恭敬的聲音。

“待時機。”這是一道陌生中年男人的聲音。

兩人一問一答，容令人心膽俱裂。

“信徒能做些什麼？”

“印信，神教需要皇帝的印信，你可能拿到？”

“吾雖拿不到，卻通金石刻章之技。若神主不棄，吾愿效勞。”

年雙膝酸，跌坐在地，久久沒有回神。

唐惜福倏地想到了那半匣子閑章。

“回去后，我翻出爺爺給萬歲刻的章，想連夜銷毀，卻……驚了爺爺。我倆躲在僻靜，吵了小半宿，我真的勸了，但勸不啊！我跟他講，這種東西不能給邪教，會出大事的。他們要此，明顯目的不純。爺爺他鬼迷心竅，認為神教降臨是造福世人。還說朝廷前些年打擊長興教有干天和，他積極補救，才能保佑萬歲平安喜樂。我能肯定，他沒想害萬歲，他真的是，被蒙蔽了！”

年撐著額頭，哭得歇斯底里，似乎要將連日來的委屈、焦慮與恐懼悉數哭出來。

唐惜福與陸九萬對視一眼，低聲問：“那你脖子上的指痕……”

“他想殺我。不，不不不，他沒想殺我，他只想讓我暫時閉。”鄭康安慌忙掖住襟，語無倫次地替爺爺辯解，“我們只是起了沖突，對，起了沖突！”

唐惜福明白了，鄭越逮住機會滅口，年為了自保，慌中順手到條案上的瓷瓶，砸中了他。

對于鄭康安來說，承認朝夕相的爺爺想殺自己，是一件非常顛覆觀念的事。

年貪著那點兒溫，瞞下了所有。

“鄭越不讓你往上爬的說辭，是你自己想的，還是……”

“王文和教的。”鄭康安雖沒經過事，卻并不十分蠢笨，至眼下他已琢磨出對方另有目的，“他幫我辦了爺爺的后事，幫我理了跡和傷口，又告訴我爺爺卷進了謀逆大案。若不想株連，就咬死不說。如果，如果事發，他，他有辦法撈我出去。”

天真年信了，或許是他別無選擇，他試圖保下所有無辜的人。

“他騙你的。”陸九萬冷酷破他的僥幸心理，“此事業已通天，憑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老老實實的，更何況他只是王浩恩跟前的人，而非王浩恩。”

鄭康安慘笑了下，他其實想到了，可他能怎麼辦呢？謀逆的罪名太大，大到足以覆滅整個鄭家。盡管鄭越臨終前變得暴躁易怒，待他近乎嚴苛，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個溫和善良的老人，是個好爺爺。年承了老人的恩惠，總想著報答回去，至不能眼著老人在乎的人去死。

“未必是謀逆，你別自己嚇自己。”陸九萬不走心地安了句，追問，“對于長興教，你了解多？”

鄭康安勉強收住淚，哽咽著道：“您知道的，年百無忌，我們年輕人，不信這個。我只知道爺爺每旬都會去寺廟燒香拜佛，不拘哪，最近一次是初十，去的紅蓮寺。”

紅蓮寺。

陸九萬微微睜大眼睛，模模糊糊地想，怪不得禿驢們富得流油，合著是有外快。

唐惜福拿了張地圖給他，讓他圈出去過的寺廟，能記住多是多。

鄭康安拿著筆有些為難，鄭越并不強迫他燒香拜佛，總說這是老人家的念想，不許他摻和，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他只圈了五：日月禪寺、荷華寺、千花寺、新樣寺以及紅蓮寺。

“怎麼大多跟花有關？”唐惜福跟陸九萬咬耳朵，“長興教是不是有什麼花的標識？”

陸九萬覺得有道理，不過要想知道京師有多符合要求的寺廟，恐怕得走一趟管理寺廟僧尼的僧錄司。

正巧鄭越鋪子里的兩名掌柜到了，陸九萬讓人先把鄭康安押去牢里，順帶吩咐唐惜福到僧錄司調名冊，自己則迤迤然去了二堂。

兩名掌柜一姓王，一姓馮，都是老實本分、有家有室的中年人。

“鄭公公確有許多說不清去的錢財流，可東家怎麼吩咐，我們怎麼做，只消不耽誤日常經營即可。”

“東家素日喜歡給寺廟捐香油錢，您也知道，東家他，我們都理解。”

陸九萬微微頷首，果然不出所料，鄭越的財產是他自己敗的。和聲問：“鄭康安經常從柜上支錢麼？”

“很。”王掌柜著手道，“小人懂事的。偶爾出宮辦事，銀錢不湊手，才會來鋪子求助。他一個年郎，又沒什麼花錢的喜好，費不了幾個錢。”

“這一兩年最大的花銷，也就東家在黑山會的墓地了。”馮掌柜補充道，“東家不彈，多是小人跑前跑后，工匠都換了幾撥了。”

兩位掌柜對鄭康安的評價可歸結為“懂事”。

這是個夸人的詞，但有些時候，又從側面說明年缺乏任的資格。

王文和苦心孤詣將鄭康安塑造貪婪懦弱的不肖子孫，就是賭年的“懂事”，他們想要棄卒保車。

陸九萬送走兩位掌柜，只覺百種滋味在心頭。當然知道鄭康安太傻了，別人說什麼都信，平白給大家增加了破案難度。可實在張不開口去責罵年，只是為他惋惜。

唐惜福忙活到傍晚，才帶著厚厚一沓名冊回來。把東西往條案上一丟，他怒道：“這些個寺廟怎麼那麼喜歡花，尤其是蓮！什麼碧蓮寺、青蓮寺、寶蓮寺，京畿說得有十幾，咱們全查的話，陣仗可太大了。且不說人手夠不夠，就這靜，你信不信，僧錄司和言們能立即叩宮門痛哭！”

陸九萬大吃一驚，著頭皮去請示趙長蒙，指老大幫擋一擋麻煩。

結果趙指揮使接過地圖和名冊，都沒看完，抬頭跟瞧傻子一樣瞧了一眼，提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兩，用手指將七寺廟連線：“一取一個字，念念。”

陸九萬湊過去，一字一頓：“映、日、荷、千……”

“是花。”

“花、別、新……”

“樣！”

“樣、紅……映日荷花別樣紅！”

老趙出孺子可教的神態，趁機教訓：“平常讓你們多讀點書，兔崽子一個個都不聽，瞧，怯了吧？”

陸九萬自知理虧，臭著臉拉回地圖。吧，范圍一下子小了三分之二，假詩人想嘚瑟就讓他嘚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