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鶴的眉心倏然擰起。

他面無表地盯著奚茹筠，用力甩開了對方的手。

“皇后娘娘確定要同臣說這件事嗎？”他的語氣低沉了一些，帶著迫。“場中的那些猛因何逃？白與曜王府的侍衛羅與因何會死在猛利爪之下？場中已經拉響警報，皇城警備營與軍營又為何遲遲不出兵？”

“娘娘問臣是否要謀害陛下，那臣也想問娘娘一句——”司空鶴朝奚茹筠走近了一步，冷眼垂睨著道，“陛下與娘娘在下令放出場里的那幾只猛時，可曾想過京城中的無辜百姓？”

“為帝后，您二人怎敢用全城百姓的命做豪賭？若白等人未功攔截沖下山去的猛——皇后娘娘，如今京城中，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人又何止陛下一個？”

司空鶴至今回想起那天場中慘烈的形，都仿佛還能聞到鼻息之間濃重的腥味。

了刺激的猛群踩斷了柵欄，場中看守的士兵們幾乎都被它們撕咬殘殺。斷肢殘混在數不清的泊里，甚至因為太多了，都分辨不出來哪些拼湊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白的半截子是從一只大象下拖出來的。下半已經被踩了泥，至死，雙手還牢牢地抓著他的劍，而斷掉的劍沒了不遠一只雪狼的肚子里。

欽天殿的使，曜王府的府兵，幾百人喪生在這場與猛的搏斗之中，只為了阻止這些畜生跑下山危害到城中的百姓。

而一直到他們都死絕了，皇城警備營和軍營的弓弩手才珊珊而來，幾波箭雨殺了逃出場的所有猛。

“當時長公主聞訊后請旨出兵，陛下為何不允？娘娘又為何寧可給長公主下迷藥也要將留在宮中？”司空鶴的語調越來越冷，朝奚茹筠步步，“究竟是為什麼，至場平一事，陛下只傳令到欽天殿讓白去理，卻不愿給征戰無數所向披靡的長公主？”

“果真是因為管理場歷來屬于司空家的職責，理應由臣出面解決禍，還是因為陛下與娘娘想要借此機會一石二鳥，狠狠打欽天殿與曜王府呢？”

“臣雖為人臣，卻也絕不甘為人魚。如今臣還能心平氣和地站在這里與娘娘說話，娘娘以為臣所為何人？難道是為了陛下嗎？”

“臣所顧念的，唯太子殿下罷了。”

司空鶴的語氣徹底涼。

他逐字說完了最后一句：“還是娘娘想要讓太子殿下也聽一聽，那日場中遍地殘肢，欽天殿與曜王府皆損失慘重，長公主憤而提劍直棲宮，這一切一切，都是什麼緣故嗎？”

奚茹筠被司空鶴得節節倒退，在他說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最終倒在了地面上。

“娘娘，娘娘……”

唐嬤嬤跪著過去扶住了奚茹筠。

司空鶴居高臨下地睨著們。

袖中的手地著那串紫檀佛珠，然而他已經被攪起了波瀾的心，卻再也平息不下名為“憤怒”的緒了。

穆清葭帶著凌辰去皇家場劫走了羅與后，虞司空鵠向宮中傳信求助，周瑾淮便得知了欽天殿將場當做了對付政敵的私牢。

司空鶴其實都能猜得到，周瑾淮當時是在怎樣的憤怒與驚懼之下決定利用這次機會將欽天殿和曜王府的人都埋進去，讓他們大傷元氣，好給周若瑜的未來鋪路。

只是司空鶴算到了周瑾淮的自私與狠，卻沒想到為了拉他和周瑾寒下水，這位堂堂天子，竟然會不惜置全城百姓于死地。

司空鶴此刻看著奚茹筠慘白的臉，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白死不瞑目的慘狀。

他自出生起就是司空家的另類。

司空家世世代代都掌管著皇家場，或許是命運與職責使然，司空家的人天生就親近自然，也擅長馴養。

只有司空鶴不同。

當家族里的人都將自與都歸于一自然時，他卻在窺探著天道；司空家的人尊重生命，司空鶴卻說軀不過凡泥一種，死亡也只是換了形態。

他從來是不在乎“死”這件事的，不在乎自己死，也不在乎別人死。甚至于到了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親手送人上西天。

他的父母還在時，還有人能在司空家族里庇護他。

后來他的父母慘死，他便盡了排，再沒有人待見他。

外面有傳言，說司空鶴是被白一手帶大的，如兄如父。

其實不然。白他是司空鶴的書。司空鶴剛會說話的時候就展現出了驚人的聰慧，于是他的父母在街上從人販子手里將識字的白買回來給他當了伴讀。

只是白的確很忠心。司空鶴的父母過世之后，也是他日日拼命干活，才讓司空鶴保有小爺的生活，讓他能夠心無旁騖地去構建心中的理想，不用為生計煩惱。

三十年了，司空鶴其實很難形容他與白之間的誼仍舊只是主仆呢還是已經了親人。他只是習慣了有白在邊，哪怕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讓他一回頭能看見就好。

人總是要死的，能為了自己相信正確的事而死，反倒應該值得慶幸。

司空鶴至今仍是這樣覺得的。

他在看到白的尸時，同時看著他父母的死狀時一樣，面無表，眸冷漠，意料之外又理之中，覺得這無非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罷了，沒有什麼難過的必要。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也總莫名其妙地就會想起這個人，下意識間就會想要喚他。

甚至此刻問著奚茹筠，他克制不住地憤怒起來。

對一事，司空鶴始終都搞不明白。

只是如今他的邊也已經沒有那個能夠聽他說真心話，并且直白地給出意見替他解的人了。

曜王府在那日之后送來了一塊殘破的東主司令牌，上面沾了。收到這塊令牌的之后，司空鶴獨自在空曠的殿中坐了很久。

沒有人知道在那段期間，司空鶴都想了些什麼。

連司空鶴自己其實都不知道。

他只是跟定了一樣坐著，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天都已經暗下了。

那塊令牌也沒有被收起，至今依舊躺在棺材一樣的一個木盒里，蓋子半敞，放置在司空鶴一眼就能看到的桌案一角。

寢殿響起了奚茹筠崩潰的哭聲。

司空鶴慢慢地松開了手中的佛珠，合了合眼后轉大步離去。

軍統領換了個人，只聽他的使喚。

殿門外，徐寧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

“皇后娘娘累著了。”司空鶴淡聲說道，“派兩個人送娘娘回棲宮吧。陛下如今龍有恙，太醫遍尋方法也遲遲不見起，想來是前些時日危月燕星過亮，蓋過了紫微星之故。為了陛下龍安康，后宮的眾位貴人近日便不必來奉天殿伺候了，軍務必要安排人手將各宮都看守好了，省得有哪位娘娘犯了忌諱，沖撞了陛下。”

“是！”軍統領領命。

司空鶴轉向了徐寧：“徐公公。”

徐寧連忙應聲：“奴才在。”

“皇后娘娘子弱，不得這般日日勞。陛下邊的事，還得有勞你多費心。”

“國師大人說的哪里的話。”徐寧語氣謙卑，“伺候陛下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一定盡心盡力管理好奉天殿的一切，請國師大人放心。”

“徐公公做事向來妥帖。”司空鶴應了句，“只不過陛下金口玉言，說出來的話便是旨意。然而陛下如今在病中囈語不斷，倘若有人聽了去……”

“國師大人放心，奴才明白的。”

司空鶴的話還沒說完，徐寧就躬著把話接過去了：“奴才會重新安排人在陛下前伺候著，不會讓他們出一點差錯。”

“那就好。”

司空鶴沒再多言，淡聲留下這三個字后便接過了軍統領撐開的傘，邁下臺階走了。

雨一直下到天黑了都沒停。

曜王府的哀奏聲直到深夜才散盡。

東院，周瑾寒獨自坐在廊下，看著被雨浸潤出油亮澤的那棵蠟梅樹的樹葉，看著燈籠的暖打在上面，籠出了一圈朦朧曖昧的亮。

邊爐子上正煮著一壺酒，已經煮沸了，此刻咕咚咕咚地冒著泡。酒水灑在燃燒的炭上，散了氤氳的水汽，跟夏日里雨天的氣混在一起，像是地黏在了上一樣。

酒還沒喝就已經醉了。

周瑾寒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墨黑的，被雨打了一半，發著瑩瑩的緞，襯得他滿頭的白發越發醒目。

京城中人人都說他瘋了。

看他如今的狀態，也確實像是瘋的。

瘦削的臉，廓鋒利到像是能割了手；和臉都是蒼白的，白得像是在棺槨里躺了幾百年的僵尸；只有眼尾落著紅，映著他深刻的眉眼廓和幽深沉郁的眸，顯出別樣的病態來。

他已經這樣坐了一整天了，府中的下人都不敢來他去休息。連凌辰都只抱著劍遠遠地站在院外，戴著斗笠淋著雨，沉默地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后來還是得辛竹出馬。

先在院門口讓凌辰去換裳歇一歇，然后遣開了跟著的人，獨自往院里走了進去。

穆清葭當王妃的時候是個風雅的人。

檐下擺了一排大小形狀不一的瓶子，此時雨滴從屋檐上往下掉，落瓶子里便像是奏出了一曲樂章。

整座院子里都回響著輕快的叮咚聲響。

“王爺。”辛竹走到了周瑾寒的邊，躬輕勸道，“夜深了，您回去歇下吧。”

這一個多月來，周瑾寒時常沒事就這樣坐在東院里發呆。可他夜里從不在這兒住下，連屋子里的打掃也只允許覃桑一個人來做，就像生怕壞了里面隨意的一樣東西，就會讓屬于穆清葭的氣息消失了一樣。

聽到辛竹的話，周瑾寒的目了一。

“姑姑。”他喚了辛竹一聲，嗓音比從前低啞許多，顯得更沉也更森。“再過幾日就是的生辰了吧？”

辛竹聞言神流出幾分哀切。

“是。”應道。

“從前同我說，明明出生在最炎熱的時候，應該充滿熱，上像個小太一樣溫暖才對。可偏偏老天爺卻要同對著來，是塞給了一副寒的質，讓大熱天都不能用點冰塊來消暑，甚至連西瓜都不敢多吃一塊。”

周瑾寒說道，眼中出了極輕的一笑意。

“原來也是很貪的人，對吧？說這話的時候很是怨念的。只是那時候，我總沒有將的這些話放在心上，甚至都不知道喜歡吃西瓜……”

“王爺……”看著周瑾寒的模樣，辛竹很有些不忍。

“姑姑你知道嗎？我啊，真的是個很惡劣的人。從前在我邊的時候，我從未好好待過。每每遭蠱蟲翻攪的折磨，我其實都知道，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關懷。明明是我的枕邊人，可我對待卻像是在對待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不，比陌生人還不如。我一直都將視為仇敵，視為需要清除的患。”

“可我明明對只有提防與仇恨啊，為何還會在不知不覺間，竟上了？”

“可我明明已經上了，為什麼還是放不下我心中的怨恨，為什麼還是那麼在意的祖母是齊檀？為什麼我會對說那些殘忍傷人的話，為什麼還會狠心拿劍刺，為什麼還會將打懸崖？”

“我怎麼可以跟說……我們的孩子是個孽種？我怎麼可以告訴，如果孩子還在，我會親手殺了他？”

“我覺得我真的是瘋了……”

周瑾寒低低地笑了一聲，眼淚劃過了他的臉。

“如果不是我將到了絕境，如果不是我沒有好好呵護，又何至于會落司空鶴的魔爪，又何至于萬念俱灰之下，選擇縱跳進深淵？”

“姑姑你說，上輩子是不是欠了我很大一筆債，所以這輩子才會嫁給我啊？”周瑾寒問辛竹，“我們的這場婚姻本就是被強迫的，可我卻只看到了自己的排斥和抵，忘記了也并非出于自愿。”

“是那樣一個向往自由的驕傲的人，被折斷羽翼關在我邊三年，該有多痛苦呢？我近來總是在想，究竟是怎樣說服自己委于一個完全不悉的人，又是怎樣在我滿的缺點中找出值得的地方的？”

“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姑姑？竟然會上我這樣的人？”

檐下的瓷瓶積滿了雨水，檐上水滴再落進去時，清幽的聲音顯出了一些悲傷。

辛竹看著周瑾寒蒼白臉上的淚痕。

沉沉地嘆了口氣，說道：“或許王妃對您生的時候，您還是另一副模樣吧……”

周瑾寒不解地轉過頭來。

辛竹彎腰在周瑾寒手臂上握了一握，著他，帶著幾分心疼并幾分悲哀地對他道：“王爺，有些事，老奴如今或許應該告訴你了。”

“您與王妃婚的那日并非您二人的初見。在更早之前，您與便已經認識了，只是您早已忘記罷了……”